这封折子，通篇没有提一个“治”字，更不敢提什么虚无缥缈的“仙法”。*x·i?a,o·s+h/u,o.n_i!u\.`c~o.m\

它只是以一个普通母亲的口吻，用最恭敬的姿态，向帝王禀报了一件“奇事”——体弱多病的二皇子，今日在毓秀宫“偶遇祥瑞之光，顿觉心神大安，胸中郁气都消散不少”。

折子的末尾，只用最卑微的笔触，恳求陛下，能否看在二皇子拳拳孺慕之心的份上，允他日后能多一些亲近小福星的机会。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沾染些许祥瑞之气，亦是天大的恩赐。

景珩拿着那封薄薄的折子，却觉得它重若千斤。

他看完了，久久没有说话。

只是抬起头，看向一旁同样陷入沉默的裴听云。他今日照例入宫，商议的本是朝堂上的事。

身为帝王，他何尝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那个孩子……

是他的儿子。

景淳。

景珩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瘦弱苍白的身影。

那孩子自出生起，就没过过一天松快日子，肺腑里仿佛永远堵着一口浊气，走几步路都要喘上半天。

可偏偏，那副破败的身子里，装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他不像景泓那般嘴甜会讨巧，也不像景湛那样，像头精力旺盛、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小马驹。

淳儿，他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副被汤药浸透了的、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孱弱身子。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用一双过分清醒的眼睛，看着这宫里所有的人情冷暖，因为他自幼就知道自己活不长。

偶尔说一句话，能把太傅都堵得哑口无言。¤6~1=)看3书=={网?§} ×μ首??×发¨

那孩子太通透，也太苦了。

景珩比谁都心疼。

他这个做父皇的，坐拥天下，却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留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点微弱的生机，被日复一日的汤药，慢慢熬干。

如今，这封折子，就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心底最柔软、最无力的那处伤疤。

疼得钻心。

可玉麟……

玉麟是天赐祥瑞，是护佑大历的国之重宝，不是他景氏一族的私有灵药。

用君主的权力，去要求一位降世的神明为自己的儿子续命……

这和那些因为贪婪而囚禁神鸟的愚昧信徒，又有何区别？

他怕。

他怕自己的这点私心会折了玉麟的福气，更怕会冒犯这来之不易的国运。

裴听云的神色，比殿外的寒风更冷。

他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家国天下，君臣父子。

他只知道，麟麟是他的崽。

一个软乎乎、奶香香、看见好吃的会流口水、睡觉会蹬被子、需要人抱着哄着的小奶娃。

让她去救人？

可他脑海中闪过的，不是什么史书典籍‘怀璧其罪’，而是六年前那场滔天血火！

裴家满门的忠勇，不就是那块最烫手的“璧”吗？

正因这块“璧”太过耀眼，才引来豺狼的觊觎与构陷，最终落得个血染黄沙、满门倾覆的下场！

史书太远，可他裴家的冤魂，尸骨未寒！

他绝不允许，绝不允许麟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下一个被贪欲撕碎的祭品！

今日是为皇子，明日若天下皆知，是否会有更多的人，以各种名义来求？求官，求财，求长生？届时，他要如何护她周全？

将她置于这等境地，本身就是一种伤害。-g/g~d\b?o,o?k¨.!c!o*m\

“陛下，”裴听云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此事，臣以为，不妥。”

景珩重重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刺痛的眉心，脸上是帝王与父亲两种身份剧烈拉扯后的深深疲惫。

“朕知道你的意思。”

“朕……也怕。怕极了。”

景珩闭上眼，可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景淳那双因为常年病痛而沉寂得看不到明日的眼睛。

一边是未知的风险，另一边，却是近在眼前的、注定的天人永隔。

为人君，他该选择稳妥；可为人父，他连赌一次的资格都没有吗？最终，还是景珩下了决心。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壁上的自鸣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在场两个男人沉重的心。

最终，还是景珩下了决心。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畏惧，就剥夺儿子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去把玉麟抱来。”

他看向裴听云，眼神里流露出了近乎哀求的神色。

“我们不逼她，也不诱导她。”

“朕己经让常安把淳儿和静昭仪带过来了。”

“就把淳儿带到她面前。”

“是救，是亲近，还是扭头就走，全凭她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听天由命的沙哑。

“是福是祸，皆看天意。”

裴听云依旧沉默，手却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绣春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景珩看着他这副样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了这辈子最艰难的几个字。

“听云……”

“就这一次……当是做兄长的。

“求你这一次。”

……

此刻的麟麟本兽，对此一无所知。

她正被春分姐姐抱在怀里，小嘴里塞着一块甜而不腻的桂花糕，幸福得小脚丫都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

哇！今天的桂花糕，好像比昨天的更好吃耶！

人生，啊不，兽生，真是太美好了叭！

就在她眯着眼睛享受美食的时候，一个熟悉又好闻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裴裴！

“呀！”

玉麟立刻扔掉手里剩下的半块桂花糕，张开肉乎乎的小胳膊，朝着裴听云的方向扑腾。

裴裴来了！裴裴来接麟麟啦！

裴听云走过来，熟练地将这个奶香混合着桂花香的小团子抱进怀里。

可玉麟刚一贴近，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咦？今天的裴裴，味道不对哦！

他的味道里，带着一股冬天大冰块的冷气，还有一点点……像是打结了的草绳的味道？

缠在一起，解不开，好奇怪哦！

裴听云抱着她，一言不发地往御书房走去。

玉麟的小脑袋趴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东张西望，很快，她又闻到了一股更浓烈的、让她不太喜欢的味道。

是皇帝叔叔。

今天的皇帝叔叔，龙气里也混着一股子苦苦的味道，像是她上次偷舔的一口药渣。

这是怎么了呀？大人们的世界，好复杂哦！

当她被裴听云抱进御书房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殿中央的两个人。

一个，是她不认识的、一个味道很干净的娘娘。

另一个……

玉麟的琉璃眼瞬间就亮了！

是那个药药哥哥！

他今天依旧是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衬得他那张小脸苍白透明，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景淳在看到玉麟的那一刻，呼吸都停滞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却牢牢记着母妃的嘱咐，不敢露出半分急切，只是用一双盛满了期盼与哀求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景珩深吸一口气，对着裴听云点了点头。

裴听云抿紧了唇，缓缓蹲下身，将怀里的小团子，轻轻地放在了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御书房内，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衣袍的摩擦声、炭盆里偶尔爆开的轻响、甚至连窗外风拂过殿角的呜咽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凝固在了这片冰冷的金砖之上，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只等着那小小的身影，做出最终的宣判。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全场最矮、最懵懂的小奶娃身上。

玉麟站在原地，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

她看看表情冰冷的裴裴，又看看一脸苦涩的皇帝叔叔，最后，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快要碎掉的药药哥哥身上。

小小的麒麟，歪了歪脑袋。

这是要干嘛？

从他身上又传来一股很强烈的、像是夏天里最想喝的冰酪一样的渴望。

那股渴望，不讨厌，只是有点……可怜。

下一秒，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

她迈开了自己肉乎乎的小短腿，哒哒地，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