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演武场,旌旗猎猎。·x\4/0\0?t!x·t*.?c`o,m′
本该肃杀的校场,此刻却被一片铅灰色的天幕死死压着。
豆大的雨点砸在列队考生的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景武帝高坐观礼台明黄伞盖之下,面色淡漠如古井,目光扫过雨幕中静默的军阵。
兵部侍郎周元朗,这个刚被朱通用重金和把柄喂饱的主考官,正挺着肚子,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尖利:
“京卫大考,首轮科目策论!”
“为防徇私舞弊、串通勾结,本次策论考题均从《武备策论精要》所载二十大困局中随机抽取,考生卷面各不相同!”
周元朗目光扫过全场,特意强调,“尔等所答之题,皆在考纲之内,唯侧重点各异,考校尔等平日积累与临场应变之能!”
他展开手中卷轴,声音陡然拔高:“考生入考棚,分发题卷!”
考生们入棚坐下,早已候命多时的小吏们立刻上前,将一份份密封的题卷分发到每位考生手中。
沈峰接过题卷,拆开封签,目光扫过题目:《论边境粮秣转运之困局》。
题目下方,写着一行小字:“困局详述:江南仓至墨麟城,千里粮道,山川阻隔,盗匪扰袭,损耗巨大,历年奏报平均十存五六。”
看到“十存五六”几个字,沈峰略作凝思准备答题。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小吏恰好路过沈峰考棚,脚下一崴,手中托盘一歪,半壶茶水不偏不倚地泼在了沈峰的题卷上!
“哎呀!小人该死!”
小吏慌忙用袖子擦拭,动作间,题卷被他擦拭得一片模糊,看不清字迹。
“罢了,速速换一份!”
周元朗在高台上威严喝道,仿佛只是处理一个寻常失误。
另一个小吏立刻上前,递给沈峰一份新的、干燥的题卷。
观礼台上,朱通等人撑着油纸伞,嘴角咧开了阴冷的笑意。
成了!
利用考场规则和一个小小的“意外”,这夸大的数字陷阱,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沈峰面前!
看你个废物怎么答!
沈峰展开新题卷,依旧是《论边境粮秣转运之困局》,但下方详述的文字却悄然变成了:
“困局详述:江南仓至墨麟城,千里粮道,山川险阻,盗匪横行,更兼雨雪风霜!自江南仓至北境墨麟,十成粮草,运抵者十不足三!”
那个刺眼的“十不足三”赫然在目!
沈峰抬头,目光看向高台上的周元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q?i~s`h-e+n′p,a¢c!k^.-c¨o.m?
“这就是你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高招?真是愚蠢!斯丢彼得!”
直接无视那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损耗数据,笔尖如刀,力透纸背:
困局非天灾,实乃人祸!
冗员贪墨,管理失序,方为粮秣损耗之根!
解困之道,在于责、效二字!
其一,分段承包!
笔走龙蛇,方案跃然纸上。
化整为零:将千里粮道切割为若干短途路段。如江南至淮安、淮安至沂州、沂州至墨麟)。
招标承包:每段公开招标,择取当地信誉卓著、熟悉路况之商贾承包。
权责捆绑:明确每段起止、时限、损耗上限!超耗罚没保证金,节耗重赏!
严惩连坐:一段延误或巨耗,上下两段承商连带受罚!
“其二,粮券核验!”
沈峰笔下不停,引入票据思维:
一粮一券:制特制粮券,与粮秣同行。券载仓号、品类、数量、押运官印及唯一密押暗记。
段段核销:每段交接,承商与押运官需当场核验粮秣数量、质量,无误后双方于粮券签押确认。
环环相扣:粮券随粮走,下一段承商只认有上一段完整签押之粮券。无券、券损、签押不符者,拒收!
终点对账:粮抵墨麟,凭完整签押链之粮券对账结算。无券之粮,即为损耗,严查来源!
雨水顺着棚檐崩溅进来,打湿了沈峰的袖口,墨迹微微晕开。\s\h~e′n*n\v~f\u+.\c.o?m+
他置若罔闻,思路如这暴雨般倾泻而出。
方案直指核心。
瓦解漫长粮道滋生的贪腐温床,用分段责任和票据链条将人祸部分死死锁住!
考棚外,雨声喧嚣。
宋仁投缩着脖子看向沈峰,见他笔耕不辍,心头莫名发慌,“朱少,沈峰那小子写这么久?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朱通三角眼微眯,一声冷哼,“能出什么岔子?不过是沈峰那个废物装腔作势罢了。”
“时辰到!封卷!”
号令官大喝,卷宗被迅速收走。
周元朗看着沈峰那份格外厚实的答卷,心中冷笑。
写得长有什么用?
错误题目答出的答案也只能是错误的!
沈峰,你第一轮的成绩将会是倒数第一——!
策论官们很快开始初步筛选。
当翻到沈峰的答卷时,卷首那异常刺眼的“十不足三”损耗数据,立刻像根毒刺,扎进了以严谨著称的户部老臣王元祥眼中。
“十不足三?”
王元祥捻着胡须的手猛地顿住,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荒谬绝伦!”
“老夫经手北境粮务数十载,各地奏报、户部存档历历在目!损耗虽巨,历年最高也不过十之五六,平均值更是远高于此!何来‘十不足三’之说?”
“此等夸大失实之数,岂可作论据根基?”
“等等!”
王元祥忽然想起什么,快速翻看旁边存档的原始题卷样本库,找到《论边境粮秣转运之困局》对应的标准题卷,指着上面清晰的“十存五六”字样,厉声道:“周大人!存档题卷分明写的是‘十存五六’!此考生卷首所载‘十不足三’,从何而来?”
王元祥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主考官周元朗。
周元朗心头剧震,冷汗瞬间浸透内衬。
他强作镇定,用略带训斥的口吻掩饰道:“王老息怒!誊录题卷,琐碎繁杂,小吏偶有笔误疏漏,也是在所难免。”
“此等细枝末节,岂能干扰评判?我等当聚焦对策本身!切莫因小失大!”他试图将质疑压下,声音却因心虚而略显急促。
王元祥并未继续纠缠,他沉着脸,目光扫向答卷核心部分。
起初是审视,随着批阅的深入,那浑浊的老眼竟越来越亮!
“分段承包!招标于商!”
王元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化整为零,责权分明!超耗罚没,节耗重赏!更兼连坐之罚,环环相扣!”
“妙!妙啊——!”
“此策直指冗员贪墨之根,立竿见影!若推行得当,人祸损耗立减三成不止!”
“好一个效字为先!”
王元祥的惊叹刚落,旁边精于账目流转的官员猛地拍案而起,竟忘了仪态:
“粮券?一粮一券!密押暗记!”
他指着答卷,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段段核销签押,环环只认前券!无券即损,严查来源!”
“天衣无缝!简直是锁死途中硕鼠的天罗地网!”
“有此凭证链,每一粒粮自江南仓至墨麟城,来去皆可追溯!这才是真正的治本良方!”
“大智慧!非洞悉积弊、具经天纬地之才者,断提不出此等良策!”
二人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其他策论官的强烈共鸣。
惊叹、激赏之声此起彼伏:
“王大人、李郎中所言极是!”
“有此良策,纵损耗真有十之七八,亦能根治!”
“直指根本,非寻常对策可比!高下立判!”
周元朗听着同僚们几乎一边倒的惊叹和推崇,看着他们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激赏,脸色铁青,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沈峰这答卷,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不仅刺穿了他预设的“无解”陷阱,更将他那点篡改数据的小动作映衬得如此拙劣可笑!
这废物……怎么可能?
他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试图用最后一点官威引导,“诸位!此策虽奇,但需依赖商贾,终非万全之策。且损耗巨大乃是事实,岂是区区管理可解?”
“未免过于理想化了!”
他再次试图将话题拉回那已无人关心的“十不足三”,然而沉浸在方案精妙中的策论官们,此刻哪还顾得上他那苍白无力的质疑?
沈峰答卷的光芒,已彻底照亮了他们的思路。
王元祥攥紧那份答卷,竟撩起朝服前襟裹住,直直冲出营帐,不顾泥泞雨水,疾步奔向御座!
“陛下!陛下!”声音急切。
“王爱卿!”景武帝眉头紧锁,不悦道,“何事惊慌?成何体统!”
“陛下恕罪!老臣得见惊世良策,实在按捺不住!”王元祥跪呈试卷。
大太监接过,奉于御前。
景武帝目光扫过卷首“十不足三”,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但当看到那力透纸背的“困局非天灾,实乃人祸!”及后续详述的“分段承包”“粮券核验”之策时,神情骤然凝肃!
“分段承包、招标于商、严惩连坐……”
“一粮一券……段段核销签押……”皇帝的手指在卷上无声划过,速度渐缓,眼神却越来越亮。
那份熟悉的票据思维!
比米券更精妙、更宏大,直击帝国命脉的构想!
一个清晰的链条瞬间贯通!
米券是引,眼前才是根治之刃!
巨大的震撼无声炸开,景武帝猛地抬头,目光穿透雨幕,精准锁定考棚边的身影——沈峰!
雨幕中,沈峰笔直挺立。
衣服湿透紧贴瘦削身躯,脸色苍白,唇色浅淡,但背脊如青松般不屈。
他目光平视,神情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
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沈峰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喉间压制着翻涌的咳意。
“周元朗、朱通……”他心中默念,“有什么阴招,尽管放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