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的春天,宋孝宗赵昚(shèn)站在德寿宫的窗前,望着父亲赵构居住的宫殿方向,自去年登基以来,这位时年三十六岁的新皇帝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_4?3~k-a′n_s_h!u′._c\o¨m^老爹赵构美其名曰“禅位养老”,实则把一堆烂摊子丢给了他——北面是虎视眈眈的金国,朝堂上是盘根错节的主和派,民间则流传着“岳飞冤死”的歌谣,像一根根针,扎得他心口生疼。
“陛下,张浚相公求见。”内侍轻声禀报。
孝宗猛地回过神:“快请!”
屏风后转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三朝元老张浚。他虽已年近七旬,却腰板挺直,眼神锐利如初。建炎年间他曾力主抗金,绍兴初年又平定苗刘兵变,是朝中硕果仅存的主战派旗帜。
“陛下,”张浚一拱手,声音洪亮,“金人背盟已久,今金主完颜亮新死,内部不稳,正是北伐良机!老臣愿提十万之师,直捣幽燕!”
孝宗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张相公,朕知道你忠心为国。但……秦桧余党尚在,万一……”
“没有万一!”张浚打断他,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陛下请看,这是镇江都统制李显忠、建康都统制邵宏渊的请战书。两淮将士摩拳擦掌,只等陛下一声令下!当年岳飞元帅若不被召回,何至于此?今时不同往日,老臣愿以颈血担保,不破金兵,誓不还朝!”
孝宗看着张浚苍老却坚定的脸,想起岳飞庙前那尊“精忠报国”的塑像,终于一拍桌案:“好!朕准了!张浚听令,任命你为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即刻整军北伐!”
张浚拜将的消息传出,临安城沸腾了。
“张都督要北伐了!这下可有希望收复失地了!”茶肆里,一位老秀才捋着胡须兴奋地说,“想当年张公在川陕,可是把金兵打得找不着北!”
“但愿别再像岳元帅那样……”旁边有人小声嘀咕,立刻被同伴捂住了嘴。
张浚可没心思管这些流言。他回到都督府,立刻调兵遣将:命李显忠率淮西军出濠州(今安徽凤阳),攻宿州(今安徽宿州);邵宏渊率淮东军出泗州(今江苏盱眙),攻虹县(今安徽泗县);自己则坐镇扬州,居中调度。
这李显忠原名李世辅,本是西夏将领,后归宋,作战勇猛,有“万人敌”之称。邵宏渊则是岳飞旧部,在采石矶之战中也立过功。&?_咸§!ˉ鱼?×+看???书%<μ网÷ ¢免3?费o?!阅.&{读}张浚认为这两人一文一武,定能相辅相成。
但他没料到,这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对付。
“李都统,张都督命我等合攻宿州,你看何时进发?”邵宏渊在军议上阴阳怪气地问。他觉得自己资历更老,却要受李显忠节制,心里很不痛快。
李显忠瞥了他一眼:“邵都统,兵贵神速。我部已整军完毕,明日即可出发。你若没准备好,不妨随后跟进。”
“你!”邵宏渊气得吹胡子瞪眼,“谁说我没准备好?去就去,谁怕谁!”
张浚得知两人不和,连忙派使者去调解,却收效甚微。他叹了口气,对幕僚说:“将不和,则军必败。看来此战,悬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寄希望于战场上二人能化解矛盾。
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南侵,在采石矶被虞允文击败,随后被部将杀死,金国陷入内乱。新即位的金世宗完颜雍忙于稳定内部,对南宋放松了警惕。
张浚抓住这个机会,于隆兴元年五月正式出兵。
李显忠率部首先抵达泗州城下。他没有急着攻城,而是派间谍混入城中,散布“宋军百万,不日将至”的消息,同时让人在城外张贴榜文,痛陈金人的罪状,号召百姓归宋。
泗州守将纥石烈孛术鲁定见宋军声势浩大,又得知金国发生内乱,早已没了斗志。李显忠趁机发起猛攻,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攻克了泗州。
几乎同时,邵宏渊部也抵达虹县。虹县守将蒲察徒穆、萧琦都是契丹人,本就不愿为金国卖命。邵宏渊派人进城劝降,许以高官厚禄,两人果然开城投降。
初战告捷的消息传到临安,孝宗大喜过望,亲自到太庙祭告祖先:“祖宗保佑,今复泗州、虹县,北伐大业,指日可待!”他随即下旨,升李显忠为淮南、京东、河北招讨使,邵宏渊为副使。
张浚也松了口气,他在给孝宗的奏疏中写道:“贼兵屡败,人心归附,愿陛下早定大计,直取中原!”
拿下泗州和虹县后,张浚决定乘胜追击,进攻宿州。
宿州是淮河以北的重镇,拿下宿州,就能打开通往东京(开封)的门户。李显忠率部星夜兼程,很快抵达宿州城下。
此时宿州守将是金将耶律温,手下有万余金兵。李显忠观察地形后,决定夜袭。
五月二十九日夜,月黑风高。+1¢5/9.t_x?t\.*c-o·m*李显忠命士兵衔枚疾走,偷偷爬上城墙,杀死城头哨兵,打开城门。宋军一拥而入,城内金兵猝不及防,顿时大乱。
耶律温见势不妙,率亲卫突围而逃。李显忠顺利占领宿州,缴获粮草器械无数。
消息传来,邵宏渊才慢悠悠地赶到宿州。他看到李显忠独占头功,心里更加嫉妒,对部下说:“都是些运气罢了,要是我来打,早把宿州踏平了!”
就在这时,金世宗派大将纥石烈志宁率五万大军前来反攻。纥石烈志宁是金国名将,曾随完颜亮南征,作战极为凶悍。
李显忠得知金兵来势汹汹,连忙派人请邵宏渊合兵守城。邵宏渊却按兵不动,还说:“天气炎热,士兵们都累了,不如等凉快些再出战。”
李显忠无奈,只得独自率军迎敌。六月十三日,宋金两军在宿州城外的符离集展开决战。
金兵首先发起进攻,上万骑兵如潮水般涌来。李显忠指挥宋军依托壕沟和城墙抵抗,用神臂弓和床子弩射杀金兵,一时间尸横遍野。
纥石烈志宁见硬攻不行,便改变战术,分兵绕到宋军侧后,企图包抄。李显忠临危不乱,亲自率精锐骑兵反击,杀退金兵。
双方从清晨战至黄昏,杀声震天动地。宋军虽然勇猛,但兵力悬殊,又孤军奋战,渐渐有些支撑不住。李显忠派人再次催促邵宏渊出兵,邵宏渊却在中军帐里喝酒,还对部下说:“你们看,李显忠快要败了吧?”
副将虞允文(此虞允文非采石矶之虞允文,乃同名将领)实在看不下去,苦苦哀求:“邵都统,再不出兵,宿州就保不住了!”
邵宏渊一拍桌子:“保不住就保不住!这宿州本来就该我来打,让他李显忠抢了功劳,现在活该!”
就在邵宏渊按兵不动之际,李显忠的防线终于被金兵突破。纥石烈志宁亲率铁浮图冲击宋军中军,李显忠虽奋力抵抗,却独木难支,部下开始溃散。
“败了……败了……”宋军士兵哭喊着向后撤退,宿州城顿时陷入混乱。
李显忠眼看大势已去,只得率军突围。他回头望着熊熊燃烧的宿州城,泪水夺眶而出:“我李显忠为大宋出生入死,没想到竟败在自己人手里!”
符离之战,宋军大败,伤亡数万人,粮草器械损失殆尽。这一战,不仅丢掉了刚收复的宿州,更让北伐的军心彻底瓦解。
符离之败的消息传到扬州,张浚气得当场吐血。
“邵宏渊!你这个误国奸贼!”他捶打着桌子,须发皆张,“若不是你按兵不动,何至于此!”
幕僚们连忙上前搀扶:“都督息怒,当务之急是收拾残局,防备金兵南下。”
张浚长叹一声,无力地坐下:“残局?这仗还怎么打?军心已散,士气已堕,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轻信邵宏渊……”
其实,符离之败的原因远不止将不和。
首先,张浚虽然忠心可嘉,但他的军事才能实在不敢恭维。早在建炎四年(1130年),他就在富平之战中大败,导致陕西沦陷。此次北伐,他又犯了分兵冒进的错误,没有集中优势兵力,反而让李显忠和邵宏渊各自为战,给了金兵各个击破的机会。
其次,南宋朝廷内部主和派势力依然强大。宰相汤思退等人早就反对北伐,暗中与金国勾结,故意拖延粮草供应,散布不利言论,动摇军心。符离战败后,他们更是趁机发难,要求严惩张浚,与金议和。
再者,宋孝宗虽然支持北伐,但他缺乏坚定的决心和政治手腕。当战事顺利时,他意气风发;一旦受挫,就摇摆不定,甚至听信主和派的谗言,开始怀疑张浚。
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原因,经过绍兴和议后的二十年“和平”,南宋军队的战斗力已经大不如前。岳飞、韩世忠等老将凋零,新一代将领缺乏实战经验,士兵们也久疏战阵,面对金兵的精锐骑兵,自然难以抵挡。
符离战败后,主和派终于找到了借口。
汤思退等人联名上书,要求罢免张浚,与金议和。他们甚至暗中派人去金国,透露南宋的底线:“只要金人肯议和,一切条件都好商量。”
金世宗得知南宋战败,态度更加傲慢,提出了比绍兴和议更苛刻的条件:宋必须割让海、泗、唐、邓、商、秦六州,每年纳银20万两、绢20万匹,宋帝必须对金帝称“侄”,而不是“臣”。
“称侄?”孝宗气得将奏疏摔在地上,“这与称臣何异?朕不甘心!”
张浚也上书反对:“陛下,金人无信,若再议和,后患无穷!臣愿以余部守江淮,与金人决一死战!”
但孝宗此时已经心灰意冷。符离之败让他看到了南宋军队的虚弱和朝廷的分裂,他知道再打下去,只会输得更惨。
“张相公,”孝宗无奈地说,“朕知道你忠心,但……罢了,你还是回临安吧。”
张浚知道大势已去,回到临安后,郁郁寡欢,不久便病逝了,享年68岁。临终前,他留下遗书:“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
张浚一死,主战派失去了主心骨。孝宗最终被迫接受了金人的条件,于隆兴二年(1164年)签订了“隆兴和议”。
和议规定:宋帝对金帝改称“侄皇帝”,金帝对宋帝称“叔皇帝”;宋割让海、泗、唐、邓、商、秦六州;宋每年向金纳“岁币”银20万两、绢20万匹;双方疆界仍以绍兴和议为准。
虽然去掉了“称臣”的屈辱,改为“叔侄之国”,但本质上仍是不平等条约。消息传出,临安百姓再次陷入失望,有人在城墙上题诗:“自古和戎有大权,未闻函首可安边。生灵肝脑空涂地,祖父冤仇共戴天。”
隆兴和议后,宋孝宗虽然放弃了北伐,但并没有完全消沉。他开始励精图治,整顿吏治,发展生产,史称“乾淳之治”。
他裁汰冗官,严惩贪污,设立“考课法”,考核官员政绩;他重视农业,兴修水利,颁布《农桑辑要》,鼓励百姓垦荒;他还试图整顿军队,加强训练,但由于主和派的阻挠,效果并不明显。
在文化上,孝宗也颇有建树。他尊崇理学,编纂《宋会要》,支持朱熹、陆九渊等学者讲学,使得南宋的文化事业得到了一定的发展。
淳熙五年(1178年),在朝臣的一再呼吁下,孝宗才下诏为岳飞追加谥号“武穆”,并追封其为鄂王。但他始终没有为岳飞彻底平反,也没有追究秦桧等人的责任,因为他需要主和派来维持朝堂的平衡。
晚年的孝宗,常常独自一人登上临安城的北门,望着北方的天空,一坐就是一整天。他想起张浚临终前的遗愿,想起符离集的黄昏,想起岳飞“直捣黄龙”的誓言,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遗憾。
符离之战的失败,不仅破灭了宋孝宗的中兴梦想,也预示了南宋的宿命。
此后的南宋,虽然又存在了一百多年,但再也没有真正的北伐行动。主和派长期占据朝堂,苟且偷安,直到蒙古崛起,最终将南宋彻底灭亡。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过无数英雄的梦想和血泪。张浚的雄心,孝宗的遗憾,都已化作尘埃。但符离之战的教训,却永远留在了历史的记忆里,提醒着后人:一个王朝,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和团结的力量,再多的雄心壮志,也终将化为泡影。
当我们今天读到“隆兴北伐”的历史时,是否还能感受到那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是否还能理解那份“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