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白日里书院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余波,似乎也被浓墨般的夜色悄然吸收、沉淀。,x.q?i_u\s·h,u¢b_a¨n`g_._c!o~m`苏明远独坐书斋,案头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仅能勉强驱散身周小片黑暗,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身后堆满典籍的书架上,晃动间如同另一个沉默的灵魂。白日里小林那失魂落魄的脸,跪地时肩头的颤抖,还有那枚冰冷沉重的玉珏……种种画面,仍在脑海中反复撕扯。
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到的,并非自己那枚珍藏的残玉,而是小林临走前,被他强行塞回手中的那枚完整的青鸾珏。少年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神在眼前一闪而过,苏明远的手指微微一顿,最终还是将那枚属于往生司核心信物的玉珏取了出来。
玉珏躺在掌心,在昏灯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幽碧光泽,那月牙状的缺口边缘,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白日里那“明远归乡”四个刻骨铭心的篆字仿佛又在眼前灼烧。他闭上眼,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缓缓摩挲过玉珏光滑的表面,试图从那冰冷的触感里,抠出更多被时光掩埋的碎片。指尖划过边缘那熟悉的缺口,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唤醒,悄然在血脉深处震颤了一下。
就在指腹抚过那缺口内侧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云雷纹刻痕时——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苏明远脑中炸开!那声音并非来自耳畔,更像是直接在他颅腔内震荡。与此同时,掌心紧贴的玉珏,骤然变得滚烫!仿佛刚从熔炉中取出一般!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就要将这灼热之物甩脱!
然而,已经迟了。
眼前昏黄的灯火、堆叠的书卷、熟悉的书斋……所有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扭曲,旋即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彻底撕碎、吞噬!一片刺目的金光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将他卷入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旋涡!
光芒散尽,脚下是冰凉光滑、能清晰倒映人影的金砖地面。一股混合着龙涎香、檀香以及某种更古老威严气息的味道,沉甸甸地压迫着呼吸。苏明远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宏伟得令人窒息的大殿中央!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不可攀的穹顶,藻井上繁复的彩绘祥云仿佛在缓缓流动。殿内两侧,是黑压压一片肃立的朱紫公卿,个个垂手屏息,目光复杂地聚焦在他身上。
金銮殿!庆朝皇宫的核心,帝王威仪之所!
而他,正身着簇新的、象征着新科鼎甲荣耀的绯红状元袍!手中持着一份展开的、墨迹淋漓的策论卷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年轻的心脏在激烈地搏动,带着初登金殿、直面天颜的紧张,更带着一股喷薄欲出的、想要一展胸中丘壑的灼热激愤!
前方高高的丹陛之上,端坐于九龙盘绕的御座之中的,正是庆朝当今的圣上——景元帝。帝王的面容在冕旒珠玉的遮挡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微微前倾的身躯,和眼中流露出的专注与探究,却清晰地传递过来。?3~w′w·d~.¨c·o~m·
“苏卿,” 景元帝的声音带着金石的质感,在大殿中回响,清晰地传入苏明远的耳中,“往生司所倡‘永生之轮,魂归故土’,以玉珏为引,接引累世魂灵,重聚旧朝荣光。此论于民间乃至部分朝臣之中,颇有声势。卿乃今科魁首,见识卓绝,对此,可有高见?”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高见?苏明远感到一股热血直冲顶门!前世大夏王朝那场由往生司幕后推动、最终导致国破家亡的浩劫惨状,如同最惨烈的画卷在他脑中轰然展开!断壁残垣、尸山血海、恩师染血的青衫……刻骨的痛恨与冰冷的理智瞬间交织成最锋利的言辞!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年轻而清越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锐利,响彻这象征着世俗最高权力的殿堂:
“陛下!往生司所言‘永生’,实乃惑世妖言!所谓‘魂归故土’,更是包藏祸心之剧毒!”
“轰!” 此言一出,整个金銮殿如同炸开了锅!两侧的公卿勋贵们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惊诧、愤怒、不屑、沉思的目光如同无数道利箭,瞬间射向大殿中央那抹孤直而炽烈的绯红!
苏明远却恍若未觉,他只觉得胸中块垒,今日必须一吐为快!他向前踏出一步,绯红的袍袖因激动而微微震颤,声音愈发激昂,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天地生人,如草木一秋,此乃天道轮回,自然之理!岂有真正不朽之魂灵?往生司以虚无缥缈之‘永生’为饵,诱人沉溺于前尘旧梦,实则欲借此操控人心,窃夺气运!其所谓‘归乡’,绝非归返生养之沃土,而是要将活生生的人心、将整个庆朝的现在与未来,统统拖拽入他们用虚妄记忆编织的、早已腐朽发臭的幽冥旧冢之中!”
他猛地展开手中的策论卷子,仿佛那上面每一个字都在燃烧:
“陛下!国朝之根基,在生民!生民之希望,在当下,更在未来!当励精图治,开垦荒田,疏通河渠,广兴文教,强兵富民!而非耗费民脂民膏,去追寻那镜花水月般的所谓‘永生’!更不可任由此等邪说蛊惑人心,动摇国本!若人人皆寄望于虚无之‘前世’,逃避今生之责任,则家国何存?社稷何安?此乃饮鸩止渴,自掘坟墓之道!”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金砖之上,也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铿锵的话语在巨大的空间里碰撞、回响。
丹陛之上,景元帝冕旒后的眼眸,亮得惊人。他微微颔首,紧绷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弧度。这年轻状元的见识、胆魄和那份以天下为己任的赤诚,显然深深打动了他。
然而,就在这帝王颔首、众臣或惊或佩的瞬间,苏明远那因激动而扫视全场的锐利目光,却猛地钉在了丹陛下左侧前排一个位置!
那里站着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深紫色一品仙鹤补服的老者——当朝太傅,文臣之首!此刻,这位素来以沉稳持重、城府深沉着称的老太傅,脸上惯常的平静无波被彻底打破!他那双阅尽沧桑、深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遏制的震惊、被当众戳破隐秘的恼怒,以及一丝……冰冷的杀意!
更让苏明远心头剧震的是,老太傅那只垂在宽大紫袍袖中的手,正死死地、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攥紧着腰间悬挂的一物!那物件被袍袖遮挡了大半,只露出一角温润的碧色光泽和极其熟悉的边缘轮廓!
青鸾珏!另一枚往生司的青鸾珏!就在这金銮殿上,就在这庆朝权力中枢的最核心!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他腰间所悬,赫然便是往生司的核心信物!
苏明远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前世大夏的倾覆,恩师的惨死……那巨大的阴影,原来早已如附骨之蛆,深深扎根在了这庆朝的庙堂最高处!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失声惊呼的刹那——
眼前的金碧辉煌、肃穆朝堂、太傅那张写满阴鸷的老脸……所有景象再次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画,瞬间模糊、崩解!
眩晕感如潮水般退去,眼前的景象再次清晰。*k?u?x*i-n?g~y!y¨.·c\o+m^
这一次,不再是象征无上权力的金銮大殿,而是一间弥漫着松烟墨香和淡淡药草气息的朴素书房。窗外有细雨敲打芭蕉的沙沙声,更显室内静谧。一盏造型古拙的青铜雁鱼灯在书案上静静燃烧,柔和的光晕笼罩着伏案之人。
那是……恩师!
苏明远的心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恩师李淳风,他前世大夏王朝的太傅,此刻正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儒衫,背对着他,微微佝偻着身躯,全神贯注于案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鬓角的白发在光晕下清晰可见。他手中拿着一柄极其小巧锋利的刻刀,正屏息凝神,在一块温润的玉料上,一点一点地雕琢着。那玉料,已然显露出青鸾珏的大致轮廓!
苏明远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跨越三百年的静默时光。他无声地靠近,如同一个无形无质的幽灵,目光贪婪地落在恩师专注而苍老的侧脸上。岁月和忧患在恩师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在凝视手中玉珏时,却依然闪烁着智慧与温润的光芒,如同黑夜里的星辰。
刻刀在玉料边缘游走,发出极其细微、如同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每一刀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慎重。苏明远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刀尖,看着那熟悉的云雷纹路在恩师指下一点点成形,蜿蜒流转,带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终于,当最后一笔细微的纹路完成,恩师李淳风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没有立刻放下刻刀,而是用指腹极其温柔、极其珍惜地,一遍遍抚摸着那枚刚刚成型的青鸾珏,眼神复杂得如同倒映着整个浩瀚的星河。
良久,他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苏明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以为恩师看到了他!然而,李淳风的目光却穿透了他虚幻的身体,投向了书房那扇敞开的、被细雨濡湿的窗棂之外,投向那片被夜色和雨幕笼罩的、不可知的未来深处。他的眼神悠远而沉重,带着洞悉天机的疲惫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悯。
“明远……” 恩师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穿过漫长岁月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晰地传入苏明远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的灵魂上,“若有朝一日,天命难违……你……重生现世……”
李淳风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回掌心那枚温润的玉珏上,指腹用力地摩挲过玉珏边缘那几道新刻的、尚未打磨光滑的云雷纹路,仿佛要将某种至关重要的信息烙印进去。
“记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近乎诅咒般的决绝力量,一字一顿,如同烙印般狠狠砸在苏明远的心头:
“玉珏共鸣之时,便是双生之魂显形之日!”
“轰——!”
恩师最后那句箴言,如同九天惊雷,在苏明远意识的最深处轰然炸响!玉珏共鸣?双生之魂?前世今生?无数的碎片、无数的谜团在这一刻被这句箴言强行串起,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就在这心神激荡、几乎要溺毙于这庞大信息洪流的瞬间——
“嗡!”
他手中那枚来自小林的青鸾珏,仿佛被恩师手中那枚新刻玉珏的箴言所唤醒,再次发出强烈的、穿透灵魂的共鸣!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灼热、更加汹涌的热流,如同苏醒的岩浆,猛地从玉珏中爆发,瞬间席卷了他的整条手臂,直冲心脏!
“呃啊!” 苏明远闷哼一声,现实书斋的冰冷触感与前世书房的光影在剧烈的灼痛中疯狂交织、扭曲!
剧烈的眩晕中,眼前恩师那凝重悲悯的面容、摇曳的灯火、雨打芭蕉的沙沙声……所有属于前世的景象如同退潮般急速淡去、消散。
灼热的玉珏紧贴着他的掌心,那滚烫的温度却奇异地带给他一丝奇异的牵引。痛楚稍缓,意识仿佛被那热度拉扯着,穿透了书斋的墙壁,穿透了沉沉的夜幕,投射向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方向——
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勾勒出林立高楼的冰冷轮廓。在那片钢铁森林的某一处,一扇明亮的落地窗后,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窗外的霓虹,坐在一盏暖色调的台灯下。
林婉儿!
苏明远的心猛地一跳。她似乎正在伏案工作,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优美的脖颈。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就在这时,玉珏的共鸣之力达到了顶峰!一股无形的、来自时空深处的牵引,骤然降临!
林婉儿的身影在苏明远的意识感知中,猛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有另一个身影,一个穿着庆朝仕女服饰、气质温婉娴静、眉宇间却带着一丝相似倔强的女子身影,毫无预兆地从虚空中浮现,与灯下林婉儿的身影瞬间重叠!
庆朝女子……那眉眼,那唇角的弧度……苏明远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是她!那个在他前世记忆深处,只留下模糊惊鸿一瞥,却让他莫名牵挂了三百年的身影!
更让他心神俱震的是,那重叠的虚影中,庆朝女子的手中,正捧着一件东西!一支以细银丝为骨,精巧缠绕着粉白渐变丝线,点缀着米粒大小珍珠的缠花发簪!那簪子的样式,那缠绕的技法,那珍珠点缀的位置……与他今生初见林婉儿时,鬼使神差买下、又笨拙地赠予她的那支发簪,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彻底贯通、炸裂!
前世今生,三百年的时光长河,在此刻被这枚滚烫的玉珏、被这支小小的缠花发簪,悍然贯通!所有的疑惑、所有的熟悉感、所有初遇时那份莫名的悸动与宿命般的牵引……都有了答案!
“原来……我们三百年前,便已相遇……” 一声近乎叹息的低喃,不受控制地从苏明远干涩的唇间溢出。他的手指,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轻颤,缓缓抚上掌中玉珏边缘那月牙状的缺口。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而熟悉的断痕边缘,三百年前那电光火石间的一幕,裹挟着刺骨的刀风与温热的鲜血,轰然涌入脑海——那是他为救那个捧着缠花发簪、即将殒命于刺客刀下的女子,用手臂格挡利刃时,他贴身佩戴的、恩师所赠的玉珏被同时劈裂的瞬间!这缺口,竟是三百年前,他为救她而留下的伤痕烙印!
玉珏依旧滚烫,紧贴着他的掌心,那灼热仿佛顺着血脉一路蔓延,直抵心房。前世金銮殿上的慷慨陈词,恩师书房里的箴言警句,太傅腰间那惊鸿一瞥的玉珏寒光……还有小林苍白绝望的脸……无数碎片在灼热中翻腾、碰撞。
窗外,城市的光河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林婉儿公寓的那盏灯火,在无数冰冷的窗格中,显得格外温暖而执着。苏明远的目光穿透夜色,牢牢锁住那一点光亮。
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带着令人心尖发软的暖意——是林婉儿。她微微蹙着秀气的眉,白皙的手指有些笨拙却又无比耐心地点着手机屏幕,清亮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喏,苏大学士,点这里,再点这里……对啦,这样就能给我发消息了,懂了吗?”
那时他初来乍到,对着这方寸之间便能联通千里的小小魔盒,只觉光怪陆离,手足无措。是她,用那样鲜活生动的眉眼和带着温度的指尖,一点点为他拨开这个陌生时代的迷雾。
原来,这看似不经意的指引,这笨拙而温馨的靠近,这跨越三百年光阴再次递到他手中的缠花发簪……都不是偶然。
掌心玉珏的灼热渐渐退去,只留下温润的触感和那缺口的清晰轮廓。书斋内一片寂静,窗外城市的低鸣似乎也遥远了。唯有那盏灯火,隔着重重夜幕,如同亘古长明的灯塔。
苏明远缓缓收紧手指,将那枚承载着血火、阴谋与跨越生死重逢的玉珏,紧紧握在掌心。指尖抚过那月牙状的伤痕边缘,仿佛还能感受到三百年前利刃劈下时的冰冷与剧痛,以及……某种早已注定的、百死无悔的牵引。
命运……果然早有安排。而这盘跨越三百年的棋局,他终于,看清了落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