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以雷霆万钧之势宣告新纪元降临的檄文,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瞬间撕裂了旧时代的阴霾,其声浪以无可阻挡之势席卷帝国的每一个角落。′j′i¢n\r?u~t-a,.~c′o.m¢
帝国的心脏——巍峨庄严、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太极宫,顷刻间便被卷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漩涡之中。
筹备新皇登基大典的庞杂事务,如同被骤然拔开了万丈深渊的闸门,积蓄已久的洪流裹挟着海啸般的公文、密如蛛网的指令、堆积如山的物资以及如蚁群般涌动的人力,轰然决堤,瞬间淹没了中枢三省六部那往日森严有序的殿堂。
朱红宫墙之内,日夜不息地回荡着令人心悸的杂音。
官吏们急促如鼓点般的脚步声在幽深回廊里碰撞,夹杂着焦灼的呼喊、工匠们叮当作响的敲打、以及车马辚辚的喧嚣。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浓烈的气味——新漆刺鼻的辛辣、锦缎华贵馥郁的熏香、汗水的微咸,以及一种难以言喻、如同弓弦绷紧至极限的兴奋感,仿佛整座宫殿都在无声地战栗。
这本应是举国欢腾、万民归心、普天同庆的盛事。
然而,权力的诱惑,这世间最甜美的鸩酒,早已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滋养出无数贪婪的暗礁与致命的漩涡。
它们无声潜伏,只待时机成熟,便要择人而噬,将这盛世华章染上猩红的底色。
紫宸殿偏殿,户部值房。时近子夜,烛火却燃得正旺,将斗室映照得亮如白昼,更显出堆积如山卷宗的压迫感。
被新皇裴徽钦点“总领登基大典一应事宜,协调六部”的吏部尚书王维,正埋首于这文书的海啸之中。
烛光跳跃,在他清雅如山水画卷的面容上投下摇曳的阴影,疲惫如同挥之不去的墨痕,深深晕染在他微蹙的眉宇间。
他修长的手指,本应执笔挥毫,泼墨写意,此刻却如穿花蝴蝶般在一份份冗长的名单、庞大的预算册页间划过,指尖沾染的朱砂与墨迹混杂,仿佛在无声地弹奏一曲异常沉重、关乎帝国脸面的乐章。
窗外,宫灯昏黄的光影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地落在他略显单薄的青色官袍上,更添几分清冷孤寂与千钧重担下的萧索。
值房角落的铜漏,水滴声清晰得如同心跳,每一滴都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空气中除了墨香纸味,还弥漫着一股熬夜之人特有的、淡淡的参汤苦涩气息。
“大人,礼部催问观礼台规制图,工部急要石料采买批文,鸿胪寺呈报番邦使节名单……” 一名年轻书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摞新到的文书,声音里透着不安。
王维头也未抬,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似有若无:“放左边。容我……稍缓片刻。”
他的声音带着文人特有的温润,此刻却难掩沙哑。
疲惫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志。
与此同时,仅一墙之隔的兵部衙署内,气氛截然不同。
兵部尚书元载独自一人,背手立于悬挂在整面墙壁上的巨大长安城防图前。
巨大的烛台将室内照得通明,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烛光将他微胖的身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宛如一头蛰伏在阴影中、伺机而动的猛兽。
当王维被任命“总领”的消息,通过心腹急促的低语传入耳中时,元载正端着那盏价值连城的汝窑天青釉瓷杯。
滚烫的茶水在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烙铁,“哐当”一声轻响,瓷杯脱手砸在厚绒地毯上,滚烫的茶水飞溅而出,几滴灼热瞬间烫红了他保养得宜的手背。
剧痛传来,他却浑然未觉,瞳孔骤然收缩,只有那四个字——“总领?协调六部?”——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我元载!” 一个无声的咆哮在他胸腔里炸开,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翻腾,“鞍前马后,殚精竭虑!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甚至……那些见不得光、沾满了血的脏活累活,哪一件不是我亲手料理、甘冒奇险?这宰辅之位,舍我其谁?!王摩诘?一个画画的!一个写诗的!一个终日与山水花鸟为伍的清谈客!他凭什么?凭什么凌驾于我之上?就凭他那点虚妄的清名?还是陛下那点不足为道的私谊?”
不甘、愤怒、嫉恨,如同最阴毒的藤蔓,瞬间在他心底疯狂滋长、蔓延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瞬间变得惨白。
眼中那丝阴鸷的寒光,如同冰原上掠过的刀锋,冷得刺骨。
“好一个‘总领’!”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既是陛下旨意,臣自当……‘鼎力相助’!”
最后四个字,重若千钧,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冰冷的算计与即将喷薄而出的破坏欲。
……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元载便以惊人的“效率”开始了他的“协助”。
他没有直接去寻王维,那无异于自取其辱。
他选择了更隐秘也更有效的方式——在自己的心腹圈子里,于兵部衙署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召见了吏部考功司郎中朱圆、礼部祠祭司员外郎李揆等早已被其笼络的官员。
室内只点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人影幢幢,气氛压抑。
元载端坐上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子,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却令人心头发紧的声响。
他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平静,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登基大典,乃国朝头等盛事,关乎陛下威仪,社稷颜面。陛下将此千钧重担交予王尚书,足见信重倚赖。”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探针般扫过在座诸人的脸,“然则,王尚书……终究是文人出身,风雅有余。于实务之繁杂、于百官之能庸贤愚、于这长安城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人情世故,难免……有所疏漏,力有不逮。”
“我等身为臣子,深受皇恩,理当为陛下分忧,为王尚书拾遗补缺,确保大典万无一失,彰显新朝气象!”
朱圆心领神会,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忧国忧民”:“元公高瞻远瞩,思虑周全,下官佩服之至!下官深以为然。”
“典礼各处执事人选、观礼宾客名册、乃至百官站位序列,皆需老成持重、通晓礼制、明辨是非且……忠心可靠、深知进退之人担当。”
“若用错了人,轻则贻笑大方,重则……恐生祸端!”
他刻意加重了“祸端”二字,随即从袖中抽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名录,双手恭敬呈上,“下官不才,连夜梳理,草拟了一份详实名单,皆是各部素有清誉、办事稳妥、心思缜密的干才,还请元公斧正!”
李揆也立刻接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朱大人所言极是!尤其那些负责采买珍奇贡品、营造宫观台阁、迎来送往四方宾客的‘要职’,油水丰厚,更需严防宵小之辈钻营其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此等蛀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若因此坏了陛下的大事,我等万死莫赎!” 他也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下官也斟酌再三,拟了一份名单,皆是家世清白、背景简单、与各方势力无甚瓜葛牵连的‘老实人’,用他们,最是稳妥放心!”
他在“老实人”三个字上咬得极重,暗示着这些人易于掌控,且早已被元载一系渗透或收买。¢6`1/看?书,网* ,更~新¨最¨快·
元载接过两份名单,在昏黄的灯光下展开。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名单之上,十之七八的名字都闪烁着熟悉的光芒——或是他的门生故吏,或是与他有千丝万缕利益输送的官员,或是那些对他唯命是从的应声虫。
而那些在朝野素有清名、敢于直谏、被视为“不识时务”的御史言官,如刚直不阿的御史中丞、耿介如石的张镐等,名字或被刻意排挤到了最不起眼、近乎于摆设的位置,或者干脆被“遗漏”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当元载拿着这份精心炮制、夹带无数私货的初步名单,满面春风地踏入王维那间几乎被卷宗淹没的户部值房时,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王尚书夙夜操劳,真是辛苦了!” 元载笑容可掬,如同春风拂面,将名单轻轻放在王维案头那堆摇摇欲坠的文书之上,“此乃本官与几位同僚,感念王尚书辛劳,日夜不辍,殚精竭虑,初步斟酌拟定的典礼各职司执掌及观礼人选名册。”
“王尚书总领全局,劳苦功高,还请费心斧正一二。”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得无懈可击。
王维放下手中几乎要捏出汗的朱笔,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一夜未眠带来的眩晕感。
值房内浓郁的墨香、陈旧纸张的霉味、新漆的刺鼻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浊流。
他拿起名单,指尖微凉,目光逐行审阅。
越看,他清秀的眉头便皱得越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勒住。
名单上充斥着他并不熟悉、甚至在士林中颇有微词的名字,而那些真正有才干、有威望、持身中正的官员却寥寥无几,位置更是令人费解。
“元尚书有心了。” 王维的声音依旧温和,如同山涧清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警惕,仿佛在清泉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只是……” 他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名单的几个位置上,“御史台几位中丞大人,刚正不阿,素为朝野清议所重;张镐大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此等重臣,似未在其列?还有这采买营造、司宾接待几处人选,似乎……过于集中了?”
他没有明说“集中”于何处,但话语中的质疑如同薄刃。
窗外,一阵深秋的寒风骤然卷起,裹挟着枯黄的落叶,猛烈拍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噼啪”的急响,仿佛在为这值房内微妙而压抑的气氛擂鼓助威。
元载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变,身体却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推心置腹、为对方着想的假象:“哎呀,王尚书有所不知啊!”
他语气带着“体谅”与“无奈”,“御史台那几位,性子……唉,过于刚烈耿直,眼里揉不得沙子。此等吉庆祥和、万邦来朝的盛典,最讲究一团和气,彰显天朝气度。若他们一时……言语失当,冲撞了祥瑞之气,岂非大煞风景?更恐被有心人利用,节外生枝啊!至于张镐老大人,”
他摇摇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年事确实高了,精力不济。本官也是体恤老臣,不忍其劳累奔波。登基大典,繁文缛节,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万一有个闪失,我等于心何安?岂不更显我等照顾不周?至于采买营造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恰恰要用些‘知根知底’、‘熟悉门路’的人,反而好约束,好管理,不易出岔子,不易被外人钻了空子。”
“陛下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大典顺遂,不出纰漏!稳妥!稳妥为上啊,王尚书!”
他将“稳妥”二字咬得极重,仿佛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王维看着元载那张看似诚恳、实则深不可测、如同戴了精妙面具的脸,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厌恶涌上心头。
他深知元载这大半年来趁控制陈希烈、稳定长安中枢之机,暗中经营收罗,势力盘根错节,已成气候。
此刻若强硬反对,只会立刻引发对方更猛烈的掣肘与反扑,徒增纷扰,延误大局。
他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仿佛耗尽了力气,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落叶,却承载着千钧重负。
他没有直接反驳,只是提笔,蘸了浓墨,在名单上果断地圈改了几个名字,将张镐和几位关键御史的名字加了进去,位置虽仍靠后,但至少在场:“元尚书所虑……亦有道理。只是几位老臣清望素着,天下瞩目。若缺席如此盛典,恐惹非议,反损陛下仁德之名。名单……”
他顿了顿,将笔搁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容后再议吧。还需多方斟酌,力求稳妥周全。”
他选择了暂时的妥协与微妙的平衡,内心却对这种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政治算计感到心力交瘁,如同陷入泥沼。
元载并未因名单上的小小挫折而气馁。他深谙权术之道,立刻在另一个战场——典礼流程上开辟了新的攻势。
一次由王维主持、六部堂官齐聚的协调会上,气氛凝重。
巨大的紫宸殿偏厅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紧张。
元载再次“积极”献策,声音洪亮,充满了“热忱”与“远见”:
“王尚书,诸位同僚!”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显得格外慷慨激昂,“下官反复思量,新朝肇始,万象更新!登基大典,不仅要彰显陛下赫赫天威,更要昭示天下归心、万民景仰!故此,仅仅长安城内百官观礼,格局稍显不足!当广邀天下名士硕儒、地方耆老宿望、乡贤代表入京观礼!让四海黎庶,皆能通过他们的眼耳,沐浴新朝恩泽,感受陛下如天仁德!此乃凝聚人心、宣扬国威、奠定万世基业之良策啊!”
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看到万民称颂的景象。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
礼部几位已被元载或明或暗拉拢的官员立刻高声附和:“元尚书高见!”
“此策大善!”“正当如此,方显新朝气象!”
王维端坐主位,眉头微蹙。
这建议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然而,他瞬间洞悉了其中巨大的陷阱:名册拟定权!
这将是一个编织关系网、安插亲信、收买人心的绝佳机会!
而且,如此庞大的接待工程,耗费巨万,时间紧迫,极易被操控成为中饱私囊的盛宴。
他谨慎开口,声音沉稳,试图泼上一盆现实的冷水:“元尚书提议,立意甚佳,高瞻远瞩。只是……名册如何拟定?标准为何?由谁主持?此其一。”
“”其二,各地贤达入京,沿途驿站接待、车马舟船、入京后的馆驿安置、饮食供给、安全护卫……所费不赀,靡费国库。户部预算已然捉襟见肘。”
“”其三,大典在即,时间紧迫,如此大规模的人员调动,恐难周全,万一途中有所延误或差池,反而不美……”
“王尚书勿忧!” 不等王维说完,元载大手一挥,一副胸有成竹、甘为孺子牛的姿态,将王维的顾虑轻描淡写地拂去,“名册一事,乃重中之重,需熟悉地方、明察贤愚之人操办。”
“本官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兵部执掌天下舆图驿站,对各地山川地理、人物风情、贤达名流最为熟悉!下官定当夙夜匪懈,悉心筛选,确保所邀之人皆是德高望重、名符其实、深孚众望之辈!绝不让一个滥竽充数之徒,玷污了大典盛况!”
他目光炯炯,仿佛已看到那份名单将成为他权力版图的新拼图,里面将塞满他的门生故旧、利益盟友,以及那些收到他暗示、承诺在“关键时刻”为他摇旗呐喊的应声虫。^x^i!n·2+b_o!o,k\.*c*o/m_
他顿了顿,不给王维插话的机会,继续“大包大揽”:“至于接待安置、沿途保障,王尚书更无需劳神!此等繁琐庶务,下官亦可协调户部、京兆府、乃至沿途州县,统筹调度,务必使诸位贤达宾至如归,一路顺遂,准时抵京!必不使此等杂务,烦扰王尚书总领全局之心!”
他的话语充满了“体贴”,实则已将最关键的名册拟定权和庞大的接待资源分配权牢牢抓在手中。
然而,元载的杀招紧随其后!他话锋一转,图穷匕见,抛出了更致命的一环:
“还有一事,本官思之再三,以为至关重要!”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大典之上,百官朝贺,仅有山呼万岁,略显单薄!当增设‘百官进献贺表’之环节!此环节意义非凡!一则可让百官亲笔书写,表达对新皇的赤诚拥戴、拳拳忠心!二则可借百官之口,将陛下之仁德如天、新朝之气象万千,传颂天下,引导万民舆情,凝聚四海人心!此乃教化之机,舆论之喉舌!然则,贺表内容,关乎新朝体统、陛下威仪,更需字斟句酌,统一口径,方能彰显百官同心同德,上下如一!”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王维脸上,语气斩钉截铁:
“此环节至关重要,不容有失!本官不才,愿毛遂自荐,统筹贺表内容格式,为陛下、为王尚书分此重忧!确保每一份贺表,皆能完美传达圣意,彰显新朝气象!”
此言一出,会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落针可闻!
掌控贺表内容?
这等于直接掌控了登基大典上最重要的舆论喉舌!
所有官员的“心声”都将经过元载的“润色”与“规范”!这已不是协助,这是赤裸裸地抢夺核心话语权!
王维心头警铃狂震!这已触及底线!
他立刻挺直脊背,声音虽依旧温和,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婉拒道:“元尚书拳拳之心,为国操劳,令人感佩。然则,贺表者,百官心意也。贵在真诚,发自肺腑。若统一措辞,千篇一律,岂非矫揉造作?反失其本真赤诚,更显刻意虚伪,恐为天下笑。此议……”
他目光如电,直视元载,“容后再议。最终如何,陛下……或另有圣裁。”
他再次祭出“陛下”这面大旗,艰难而果断地挡下了元载这近乎逼宫的夺权企图。
王维能清晰地感觉到,元载脸上那热忱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和冰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稍纵即逝。
会议在一种极度尴尬和紧绷的氛围中草草结束。
……
……
与三省六部文官们暗流汹涌的角力截然不同,宫禁深处,弥漫着另一种肃杀、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金吾卫大将军郭千里与龙武军中郎将严武,如同两尊沉默而坚硬的铁塔,日夜不息地穿梭于宫苑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沉重的铁靴踏在冰冷的金砖或石板路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回响,与铠甲鳞片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独特的、象征着铁血与纪律的韵律。
他们亲自巡查每一处宫门、角楼、深邃的廊道、幽暗的夹巷。
手指抚过冰冷粗糙的砖石,检查着岗哨的位置是否隐蔽又视野开阔,弩机的机括是否润滑灵敏,火把的油脂是否充足、亮度是否足够驱散最深沉的夜色。
空气中弥漫着铁器特有的冷冽锈味、皮革经汗水浸润后的微腥,以及士兵们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紧张与警惕的气息。
“此处!视野有死角!增派一组暗哨!要机灵的!” 严武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他指着太极殿侧翼一处被巨大蟠龙柱阴影笼罩的角落,眼神锐利如鹰。
“喏!” 身后校尉凛然应命,迅速转身布置。
郭千里则更关注细节,他如同最挑剔的工匠,审视着御道两旁:“登基当日,甲士间距再缩小半步!盾牌边缘必须严丝合缝!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钻过去!任何可疑人等,哪怕一只鸟飞得低了点,也得给我死死盯住!记住,你们的刀,出鞘就要见血!”
他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汉白玉雕琢的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神中的杀伐之气让周围的士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对他们而言,大典的华丽、文官的权谋、诗词的华美都是浮云。
安全护卫,才是浸透了鲜血与责任、关乎身家性命和帝国存续的核心。
一丝一毫的差池,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带来灭顶之灾。
他们无暇也无心顾及文官们的弯弯绕绕,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手中的刀剑、腰间的令牌和肩上千钧的重担之上。
而此刻,在靠近翰林院、相对幽静的麟德殿旁的“清晖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仿佛与外面紧绷的世界隔绝。
李白(字太白)宽袍大袖,衣襟微敞,发髻早已松散,几缕乌发散落额前。
他赤着双足,在光洁冰凉的金砖地上来回踱步,如同踩在云端。
宽大的袍袖随着他激昂的动作猎猎生风。
巨大的紫檀木案几上,铺着雪白如练的上等宣纸,墨迹淋漓酣畅,浓郁的酒香在空气中肆意弥漫,几乎盖过了熏炉里飘出的淡雅檀香。
“哈哈哈!妙!妙极!‘九霄龙吟开新宇,五色云车降紫宸’!神来之笔!当浮一大白!” 他猛地停下脚步,仰天大笑,声震屋瓦,抓起案头那只硕大的青玉酒壶,仰头便是一阵豪饮。
琥珀色的美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顺着他线条刚毅的下颌流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留下深色的酒渍,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燃烧的创作火焰。
对于元载的暗中运作、王维的疲惫周旋、严武的如临大敌,他全然不察,或者说,他那颗被巨大的创作激情和“得遇明主”的狂喜彻底点燃的心,根本不屑于去理会这些“俗务”。
他觉得自己终于攀上了人生的巅峰,找到了真正的归宿,满腔的才华即将在这开天辟地的盛典上喷薄而出!
一首又一首气势磅礴、辞藻瑰丽的《新皇登基颂》、《奉天命歌》、《圣德威服四夷赋》从他饱蘸浓墨的笔下倾泻而出,文不加点,字字珠玑,仿佛有神助。
他时而伏案疾书,力透纸背;时而掷笔长啸,声遏行云;时而醉眼朦胧,对着墙上悬挂的宝剑喃喃自语,仿佛在与上古的剑仙对话。
然而,他这种不拘小节、惊世骇俗的狂放——在宫禁重地高声吟哦、醉酒后披发跣足、甚至拉着偶然路过的宫娥大谈海外仙山与剑道至理——早已落入了那些谨守礼法、心怀叵测的官员眼中(尤其是被元载暗示过或本就嫉恨其才华与恩宠的人)。
低语如同毒蔓,在暗处悄然滋生:“成何体统!宫闱之内,披头散发,赤足狂奔,视礼法为何物?”
“狂徒!醉后胡言,竟敢妄议仙道,蛊惑宫人,其心可诛!”
“不过是仗着陛下宠信,如此嚣张!登基大典何等庄严,岂容此等狂悖之徒玷污!”
但这些充满恶意的低语,却因李太白深受裴徽宠爱,且身负贴身护卫之责(虽形同虚设),无人敢公开弹劾,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发酵、酝酿。
……
甘露殿,帝国权力的核心。
高高的蟠龙御座上,裴徽正披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殿内焚着清冽悠远的龙涎香,数盏巨大的宫灯将殿堂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他年轻却已蕴涵着无上威严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巨大的云海腾龙屏风上,宛如一条盘踞九霄、静观风云的苍龙。
殿外隐约传来的喧嚣——官吏的呼喊、工匠的劳作、车马的辚辚——以及严庄通过隐秘渠道递上来的、关于中枢各部筹备进展及其中暗流涌动的密报(其中详细记录了元载的名单操作、心腹密会、流程之争,王维的勉力支撑与妥协,严武的巡查布防,李白的狂态,甚至杜黄裳某些意味深长的沉默),都如同涓涓细流,清晰无误地汇入他耳中,映入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元载的野心勃勃、四处安插、拉拢打压;
严武的刚直不阿、一丝不苟;
杜黄裳年纪轻轻却表现出的阴鸷深沉、冷眼旁观、以及似乎也在暗中不动声色地培植着属于自己的力量;
王维的勉力支撑、疲惫不堪、在各方夹缝中寻求那脆弱平衡的无奈;
李白的才情横溢、狂放不羁、浑然不觉自己正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
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心思盘算,在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中,都如同掌上观纹,无所遁形。
裴徽放下手中那支象征生杀予夺的朱笔,端起一旁温热的参茶,缓缓呷了一口。
温润的茶香氤氲而起,他年轻的面容在氤氲热气后显得愈发深邃莫测。
茶香入喉,他的思绪却清明如冰,冷静如铁。
“争吧,斗吧。”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水至清则无鱼。
一团和气的朝堂,才是最可怕的坟墓。
元载……你想借机坐大,编织你的罗网?正好。
待江南李璘、蜀地宵小、河北门阀这些心腹大患铲除,天下大定之后,朝廷正需要一只足够肥硕、足够有分量的鸡,来儆示天下那些心怀叵测的猴子!
你做得越多,跳得越高,到时候杀起来,才越能让天下百官心服口服,噤若寒蝉!”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在了那个沉默阴郁的年轻身影上:“杜黄裳……倒是个宰相的苗子,心思够深,手段够硬。只是这心性……还需好生打磨一番,莫要长偏了,成了下一个元载。”
一丝极淡、近乎冷酷的笑意掠过他的唇角。
“……呵,一个登基大典,好大一个熔炉,好大一块试金石。谁是赤金,谁是顽铁,谁包藏祸心,谁外强中干,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巨大压力下,都会原形毕露。……朕只需冷眼旁观,静待时机,适时落下一子即可。”
他的核心目标,如同北极星般恒定而清晰:顺利登基,凝聚天下人心!
然后,以雷霆万钧、摧枯拉朽之势,彻底碾碎江南的李璘和蜀地负隅顽抗的李玢、杨国忠、鲜于仲通之流!
最终,彻底覆灭以七宗五姓为首、盘根错节、吸食国运的门阀世家这颗毒瘤!
内部的这些蝇营狗苟、权力倾轧,只要不触及这个根本目标,不延误大典进程,不影响大局稳定,他都可以暂时容忍,甚至……乐于见到这种相互制衡、彼此消耗的局面。
这,本就是帝王权术最精妙的一部分。
然而,这不代表裴徽会放任自流。
他需要一个明确的信号,一记精准的敲打,让那条过于活跃、试图搅浑整个池塘的鱼,清醒过来。
大典前三日,一个阴云密布、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的午后。
厚重的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元载怀揣着那份最终定稿、被他精心炮制、夹带了无数私货的“新朝勋贵及百官初拟封赏名单”(这名单比之前典礼执事名单更关乎长远利益),以及一份厚厚详述“举荐理由”、极尽溢美之词的奏章,内心如同揣着一只躁动的兔子,混合着忐忑与一丝隐秘的、近乎狂热的期待,恭敬地走进了裴徽处理机要的御书房。
书房内光线异常昏暗,厚重的窗帘遮蔽了本就微弱的天光,只有御案上一盏精巧的、镶嵌着夜明珠的宫灯散发着稳定而幽冷的光芒,将裴徽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裴徽一身玄色常服,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凝望着墙上悬挂的巨幅帝国疆域图。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在江南水网与河北平原之上,仿佛要穿透地图,看到那些蠢蠢欲动的敌人。
内侍如同幽灵般无声地退下,沉重的紫檀木门在元载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所有声响。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窗外隐隐传来的、压抑的闷雷滚动声,以及两人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沉重感。
“臣元载,叩见陛下。” 元载深深跪拜下去,额头紧紧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他将那份寄托了无限野心的名单和奏章,高高举过头顶,如同献上最虔诚的祭品。
裴徽并未立刻转身。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漫长的数个呼吸。
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元载紧绷的心弦上,冷汗不知不觉浸湿了他的鬓角。
终于,那玄色的身影缓缓回身,步伐无声,如同掠过低空的鹰隼,走到宽大的御案后坐下。
他没有看元载,只是伸出了一只修长而稳定的手。
元载连忙膝行几步,将文书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冰冷的紫檀木御案上,仿佛放下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
裴徽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名单,慢条斯理地翻阅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在光滑的羊皮纸名单上缓缓划过,指甲偶尔刮过坚韧的纸面,发出极其细微却清晰得如同砂纸摩擦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如同死神的低语,一下下刮在元载的耳膜和心脏上。
裴徽看得极慢,仿佛在品味每一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力量、派系、以及元载那昭然若揭的野心。
他的目光在几个被元载特意安排在高位、标注着“忠勤体国”、“才干卓着”的亲信名字上停顿了片刻,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又在几个被刻意排挤到边缘、甚至未入名单、标注着“性狷介”、“难合众”的清流名字上掠过,眼神深邃难测。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时间都已凝固。
元载跪伏在地,感觉膝盖和腰背的酸痛都已麻木,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裴徽终于放下了名单。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看向依旧保持跪伏姿势的元载。
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元载感觉自己从里到外、从皮囊到灵魂都被看了个通透,无所遁形。
“卿辛苦了。” 裴徽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听不出任何喜怒,“名单……甚为周全。” 他甚至微微颔首,仿佛真的在赞许。
元载心头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成了!陛下认可了!
我的安排……我的布局……他强压住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和上扬的嘴角,准备用最谦卑的言辞谢恩。
然而!
裴徽的话锋就在这看似平静的赞许之后,毫无征兆地陡然一转!
语气依旧平淡,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如同九霄之上的炸雷直接轰在元载头顶,将他瞬间劈入万丈冰窟:
“只是,你这名单上的人……” 裴徽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切割着空气,“与另外一份名单上的人,多有重合啊!”
元载猛地一愣,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停止了呼吸。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茫然和瞬间升腾的恐惧。
裴徽的目光牢牢锁住他,深邃的眼底仿佛有寒冰在凝结。
他随手从御案一角拿起另一份不起眼的、颜色深沉的卷宗,如同丢弃废纸般,“啪”地一声轻响,扔到了元载面前的金砖地上,卷宗散开一角。
裴徽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如同法官在宣读判决:
“这是不良府,近日……辛苦查证,整理出的名单。”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上面所列,皆是中饱私囊、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结党营私……败坏朝纲,蛀蚀国本的蠹虫!”
元载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份卷宗,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目光扫过那些熟悉得刺眼的名字——朱圆、李揆……甚至还有几个他自以为隐藏得很深的、名单上被极力举荐的“干才”!
后面附着简要却触目惊心的罪证:收受某商贾巨贿为其子谋职;利用职权倒卖军需物资;暗中放贷盘剥商户;与地方豪强勾结侵占民田……桩桩件件,虽非铁证如山,却足以致命!
更可怕的是,这份名单,与他那份“勋贵名单”上的“贤才”,重合度竟高达六成!
“新朝新气象,” 裴徽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如同寒泉流淌,“一些无用之人、且让这朝堂乌烟瘴气之蠹虫,便如旧主人懒怠未曾清理的垃圾污秽……”
他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元载,“新主人入住,自然是要……彻底清扫干净的。”
元载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那惊雷反复轰击,瞬间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从额角、鬓角、脊背、腋下涔涔而下,浸透了内里的丝绸中衣,粘腻冰冷地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寒意。
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在滚烫沙滩上的鱼,前一秒还在天堂,下一秒已坠入地狱,在巨大的恩宠假象与更巨大的、灭顶的恐惧中窒息挣扎,几乎要晕厥过去。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清冽气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但元载毕竟是元载!
宦海沉浮数十载,历经无数风浪磨砺出的本能反应在极致的惊骇下瞬间爆发。
他脸上瞬间堆满了感激涕零、诚惶诚恐、追悔莫及的表情,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陛……陛下圣明烛照!天恩浩荡!臣……臣有罪!臣识人不清!御下无方!竟使此等蠹虫混迹朝堂,蒙蔽圣听!臣……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请陛下重重责罚!”
他的话语逻辑混乱,却将恐惧、悔恨、自责表演得淋漓尽致,试图用这份卑微到泥土里的姿态,掩盖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和那被瞬间撕裂野心的剧痛与深入骨髓的惊恐。
他明白,这份“名单”的出现,绝非偶然,是陛下对他最严厉的警告!
自己的一切动作,都在陛下的注视之下!
裴徽静静地看着他这番声泪俱下、捶胸顿足的表演,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尘埃,或是碾死了一只聒噪的蚊虫。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那堆积如山的奏章,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如同山岳般的威严:“嗯。登基大典在即,诸事繁杂,刻不容缓。卿既为宰辅,国之柱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再次扫过元载颤抖的脊背:“当与王维、杜黄裳等,精诚合作,共克时艰。”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把淬了剧毒的冰冷匕首,悬在了元载的心头,锁定了他的咽喉:“朕,只看结果。”
“只看结果”!这是命令,是警告,更是最后的通牒和底线!
任何内斗、掣肘、延误,都将被视为对他皇权的挑战!
“臣……遵旨!臣……告退!” 元载再次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地面,冰凉的金砖刺激着他混乱的神经。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以一种近乎爬行的狼狈姿态,踉跄着退出了那间象征着至高权力、此刻却如同地狱深渊的御书房。
当他沉重的脚步终于踏出那道象征着生与死界限的紫檀木门槛时,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让他忍不住剧烈地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午后的天光昏暗,落在他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显出一种死灰般的颓败。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自己就像一只在巨大蛛网上拼命挣扎、自以为在开拓疆土的飞虫,一切的挣扎、一切的算计、一切的野心,都在那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蜘蛛眼中清晰无比。
陛下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洞悉一切秋毫!自己的野心,自己的经营,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暂时懒得计较,或者说,一切还在陛下绝对掌控的棋局之中!
权力,陛下可以慷慨地赐予象征性的高位与虚名,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收回最要害的实权,甚至随时可以碾碎觊觎者!
巨大的失落、羞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之后,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冰冷的清醒。
他扶着冰冷的汉白玉廊柱,勉强站稳,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冷汗与不知何时流下的屈辱泪水的湿痕,眼神在短暂的涣散后,重新变得锐利而阴鸷,如同受伤后更加危险的毒蛇。
“是我……太心急了……” 他无声地喘息,心念电转,“我与丁娘的事情本就引得陛下不悦,若非我在控制陈希烈、稳定长安、为陛下顺利入主立下泼天大功……刚才那御书房,恐怕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权柄之争……以后,必须如履薄冰,慎之又慎!此次是被王维那‘总领’之位刺激得失了分寸,乱了方寸!” 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然而,权欲之火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入了更深的冰层之下。
“不过……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紧闭的、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御书房大门,眼神复杂,恐惧深处,一种更隐秘、更长远的谋划开始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陛下,您要看结果?好!臣元载,定会让这登基大典,成为您君临天下、光照万古的完美序章!至于将来……路还长着呢!”
他踉跄着走下台阶,身影在昏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孤寂而危险。
脑海中,杜黄裳那阴冷如蛇、若有所思的目光,严武手中紧握、象征着绝对武力的刀柄,王维案头堆积如山、象征着繁琐权力的卷宗,还有那个在风雨欲来中依旧隐隐传出李白醉后狂歌与长啸的清晖阁……这盘以帝国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的棋局,远未结束,甚至,才刚刚开始。
乌云更低了,一声闷雷在太极宫上空滚滚而过,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那场举世瞩目的登基大典,已进入最后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