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手中的火把还在燃烧,跳跃的火焰在医帐内投下扭曲而巨大的影子,将他和三个孩子笼罩在一片短暂的光明与温暖中。_¥.3/?8?{看+书!°网_ °-o首^£发.$*草席旁那道火线散发着焦灼皮毛的气味,暂时逼退了那些蠢蠢欲动、双目赤红的硕鼠。帐帘缝隙外,混乱的嘶鸣与惨叫并未停歇,士兵们点燃的更多火把和草垛在营地各处亮起,如同黑暗中挣扎的星火,与那暂时陷入混乱的鼠潮对抗着。
“咳…咳咳咳…”小石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胸膛像破风箱般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尖锐的哮鸣,青紫色的嘴唇翕动着,却吸不进多少救命的空气。另一个男孩蜷缩着,因极度恐惧而无声地颤抖。最要命的是小莲,她瘦小的身体在破布下几乎看不见起伏,只有眼睑极其微弱地颤动,证明那微弱的生命之火尚未完全熄灭。
艾德里安的心沉甸甸地坠着。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散落一地、被无数肮脏鼠爪践踏污染的金鸡纳树皮碎片——那是最后的希望,如今只剩下绝望的残渣。他飞快地解开小石头沾满污垢的前襟,露出同样青紫的胸腹,手指迅速按压检查。
“肺音浊重…气道痉挛加剧…”他低语着,额角渗出的汗珠混着灰尘滑落。没有药!没有缓解痉挛的颠茄,没有强心的毛地黄,更没有对抗鼠疫杆菌的特效药!他猛地想起什么,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片干燥的、气味浓烈的叶片——这是他之前发现的,一种本地常见的、叶子背面有绒毛的植物,灾民称之为“土艾”,用于驱虫,有微弱的平喘作用。聊胜于无!
“火!烧水!”他朝守在帐口、惊魂未定的学徒低吼。一个机灵的学徒立刻抓起一个边缘被老鼠啃出豁口的瓦罐,从唯一幸存的半桶净水里舀出一些,架在艾德里安火把的余烬上。
等待水开的每一息都无比漫长。艾德里安一边用布巾沾着仅存的酒精擦拭小石头滚烫的额头和胸口试图物理降温,一边紧张地留意着帐外的动静。鼠群在骤然增强的火光下暂时退缩、混乱,但那些赤红的眼睛并未消失,在营地的阴影边缘游移着,如同潜伏的鬼火。远处,那只血瞳鼠王痛苦的嘶鸣已经停止,但一股更加阴沉、更加恶毒的寂静,仿佛瘟疫本身,正沉甸甸地压下来。
就在此时,一种新的、不和谐的声音,穿透了营地的喧嚣和死寂,从栅栏外的灾民聚集区飘了进来。
起初是低沉的、有节奏的铜铃声,叮…叮…叮…缓慢而压抑,如同丧钟。接着,是一个男人嘶哑、拖长了调子的唱诵,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古老韵律和神秘感:
“天威赫赫~瘟神怒嗥~”
“尘世污浊~孽障滔滔~”
“焚香告祷~祈天恕饶~”
这声音像冰冷的毒蛇,钻进疲惫麻木的耳朵,轻易撩拨起灾民心中最深的恐惧和绝望。艾德里安猛地抬头望向帐帘缝隙外的夜空。昏沉的暮色下,靠近栅栏的灾民外围,不知何时竟燃起了一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照出一个人影——他身披一件肮脏不堪、画着扭曲朱砂符文的黄色道袍,头戴同样破旧的高冠,一手持着铜铃,一手挥舞着一柄桃木剑,正在火堆前手舞足蹈。
一个道士!
“是法师!有法师开坛作法了!” 栅栏外,灾民群里响起几声带着哭腔的、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呼喊。人群开始骚动,如同被风吹动的枯草,朝着那堆篝火和道士的方向缓缓涌动。
“法师救命啊!”
“求法师求求瘟神爷开恩!”
老御医跌跌撞撞地跑进医帐,脸色煞白:“艾先生!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个妖道!在煽动灾民!”
艾德里安眼神一凛。他认得这种把戏!在欧罗巴的瘟疫年代,也不乏这样的神棍,利用人们的恐惧攫取钱财甚至权力,往往比瘟疫本身造成的混乱更可怕!他瞥了一眼瓦罐,水刚刚泛起细小的气泡,离烧开还早。他不能离开这三个孩子,尤其是小莲,随时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看好火!水开立刻把土艾叶捣碎泡进去!喂他们喝下,一点都不能浪费!” 艾德里安语速极快地吩咐那个看起来最沉稳的学徒,同时将手中的火把塞给他,“守在这里!火不能灭!光!它们怕光!” 他指了指帐外阴影里那些依旧徘徊的赤红眼睛。
学徒用力点头,双手紧紧握住火把,像握住唯一的生机。~看+书′屋^小/说~网/ `无*错¨内,容+
艾德里安深吸一口气,大步冲出医帐。冰冷的、混杂着血腥、焦臭和鼠群骚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他锐利的目光穿透混乱的营地,死死锁定栅栏外那堆篝火和篝火旁跳动的黄色身影。
那道士的唱诵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充满蛊惑力:
“尔等愚顽!不识天谴!”
“真龙蒙尘,引神罚降世!乾坤倒悬!”
他猛地将桃木剑指向营地中央——那里正是皇帝偏帐所在的方向!动作充满恶意!
“唯有血食!唯有诚心!方可平息天怒!”
随着他剑尖的指向,人群中几个穿着同样破烂、但眼神明显更加狡黠凶狠的汉子立刻开始鼓噪:
“听见没!是宫里的贵人惹恼了老天爷!”
“连累我们这些苦命人遭殃!”
“献祭!给瘟神爷献祭!求他放过我们!”
“献祭!献祭!” 绝望的情绪如同干柴被点燃,迅速在灾民中蔓延开来。麻木的眼神里燃起一种扭曲的、带着自毁倾向的狂热。有人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有人用额头撞击地面,更多人则被裹挟着,发出无意义的嘶吼,朝着那道士的祭坛拥挤过去。
“血食…诚心…” 艾德里安咀嚼着这几个充满血腥味的字眼,一股寒气从脊背窜起。他看到了人群里那几个刻意引导煽动的身影,也看到了那道士眼中一闪而过的、绝非悲悯的贪婪和阴冷。这不是祈福!这是要将绝望的灾民引向更疯狂的深渊,将矛头引向皇帝,引向整个防疫的努力!
营地内,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驱赶鼠群已经让他们焦头烂额,面对栅栏外数千绝望的灾民被煽动起来的汹涌情绪,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汗,不知该指向何处。
“王公公!” 艾德里安猛地转头,目光在混乱中急切地搜寻。这种局面,只有那个老太监有足够的狠力和手段能镇住!
营地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堆放废弃药渣的阴影角落。王承恩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那里。他身上的蟒袍沾满了泥污和不明秽物,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篝火跳跃的反光下,亮得惊人,如同潜伏在深渊里准备择人而噬的毒蛇,冰冷地注视着栅栏外那场正在上演的闹剧。
他听到了那道士恶毒的唱诵,看到了那几个混在灾民中上蹿下跳、煽风点火的身影。他甚至看清了那道士挥舞桃木剑时,道袍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一丝质地明显优于周围灾民破布烂衫的里衬布料。
“呵…” 一声极轻、几乎被风吹散的冷笑,从王承恩干瘪的嘴唇里溢出。那冷笑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透把戏的、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
“周老匹夫…黔驴技穷,开始玩这等装神弄鬼的下作把戏了么?”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灾民的绝望是燃料,这妖道是火引,那几个混在里面的,就是周廷儒埋下的毒钉。目标?自然是彻底搅乱这营地,动摇军心民心,最好能引发一场针对皇帝的暴乱,将一切防疫努力连同那个摇摇欲坠的年轻帝王,一起葬送在混乱和瘟疫之中。
王承恩没有动。他只是在阴影里,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枯瘦的手指。几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他身后的更黑暗处分离出来,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混进了营地边缘同样惊疑不定的人群里。这些是东厂最精锐的番子,他们穿着和普通士兵或杂役无异的衣服,眼神锐利如鹰隼,在人群中迅速移动,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几个正在卖力煽动的“灾民”,以及那个祭坛旁,正将一碗浑浊的“符水”递给一个跪地哭嚎妇人的道士。
时机,需要最致命的时机。
栅栏外,气氛在妖道的蛊惑和煽动者的鼓噪下,已经逼近沸点。道士将一碗浑浊不堪、散发着怪异气味的“符水”高举过头,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形:
“天灵灵!地灵灵!瘟神爷爷听分明!”
“奉上血食表虔诚!速收灾殃离凡尘!”
他猛地将碗中的液体泼向篝火!
轰!
火焰陡然蹿起一丈多高,颜色竟透出几分诡异的幽蓝!人群中爆发出更大声的、带着恐惧和病态兴奋的惊呼!
“就是现在!献祭!快献祭!” 煽动者声嘶力竭地狂吼。
“献祭!献祭!” 狂热的浪潮席卷人群。几个被绝望和迷信彻底冲昏头脑的灾民,竟然真的开始推搡着身边更虚弱的人,试图将他们推向那熊熊燃烧的幽蓝篝火!凄厉的哭喊和野兽般的嘶吼混杂在一起,秩序彻底崩坏,一场血腥的人祭惨剧眼看就要在眼前发生!
营地内,士兵们骇然变色,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m!y.j\s,c¢h`i\n¢a^.′c`o¨m!艾德里安目眦欲裂,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阻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妖言惑众!乱我民心!当诛!”
一个苍老、尖利、却蕴含着雷霆般威严和冰冷杀意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王承恩动了!
他从那片不起眼的阴影里一步跨出,枯瘦的身形在跳跃的火光下竟显得异常高大。他并没有走向栅栏,而是直接登上了营地内侧一处临时堆砌的、用于了望的土台。蟒袍的残破下摆在他身后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随着他那声“当诛”出口,混在人群中的东厂番子如同得到了最明确的指令!
噗!噗!噗!
几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利器入肉声,在狂热的喧嚣中显得如此突兀又清晰!
人群中那几个叫嚣得最凶的煽动者,身体猛地一僵!他们脸上的狂热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们的喉咙、心口或后心处,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开了一朵小小的、致命的血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麻袋,软软地栽倒在地,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快!准!狠!
没有一丝多余的犹豫,没有一丝怜悯的迟疑。东厂之刃,不出则已,一出必饮血封喉!
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杀戮,如同最冰冷的寒流,瞬间席卷了狂热的人群。那汹涌的“献祭”浪潮仿佛撞上了无形的礁石,骤然停滞。所有人都被这雷霆般的狠辣手段震慑住了,惊恐地看着地上那几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他们身下蔓延开的、刺目的猩红。
祭坛旁,那个正在装神弄鬼的道士,脸上的狂热和得意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死灰般的恐惧。他手中的桃木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下意识地想往后退缩。
“拿下!”
王承恩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一丝温度,如同阎罗的判词。
两个如同鬼魅般的番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那道士身后。一人如铁钳般扣住他挣扎的双臂反剪到背后,另一人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腿弯处。道士惨嚎一声,扑通跪倒在地,沾满泥污的道冠滚落一旁,露出底下梳得还算整齐的发髻。
王承恩站在土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栅栏外死寂一片的灾民和那个被按跪在地、抖如落叶的道士。昏黄的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一半在光里,如同冷硬的岩石,一半在影中,深不可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陛下坐镇疫区,与尔等同生共死!羽林将士昼夜不息,救治病患!艾先生呕心沥血,研制药方!尔等不思感恩,反受妖人蛊惑,欲行此灭绝人伦之血祭?!”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那些刚刚还陷入疯狂的灾民。凡是被他目光触及的人,无不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那可怕的眼神。
“此獠!” 王承恩的桃木剑(他不知何时已从地上捡起)猛地指向跪地的道士,“假借神名,散布谣言,煽动暴乱,其心可诛!非瘟神降罪,实乃人祸!”
他猛地提高声音,厉喝响彻夜空:“尔等愚民!还要被这等魑魅魍魉,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鼠群混乱的吱吱声,衬托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灾民们脸上的狂热早已褪尽,只剩下恐惧和后怕的惨白。那几具尚在流血的尸体,是最好的清醒剂。
“厂公饶命!饶命啊!小的…小的是被逼的!是有人给了小的一百两银子!让小的这么说的!说…说是宫里那位…触怒了老天爷…” 那道士被王承恩的气势和眼前同伴的死亡彻底吓破了胆,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竹筒倒豆子般将所知的一切都招了出来,包括那几句关键的、指向皇帝的恶毒谣言。
王承恩面无表情地听着,眼中没有丝毫波澜。招供?他早就知道了。他要的,就是这一刻的当众揭露!就是要用这妖道的口,撕开那层伪装的“天意”,将背后那肮脏的人心算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妖言惑众,构陷天子,罪无可赦!” 王承恩冰冷地宣判,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斩!”
最后一个“斩”字出口,如同惊雷炸响!
押着道士的一名番子,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腰间绣春刀瞬间出鞘!一道森冷的白光在篝火映照下划出凄厉的弧线!
噗嗤!
利刃切过骨肉的闷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一颗戴着散乱发髻的头颅,带着喷溅的、温热的血泉,高高飞起!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无头的尸体在原地僵直了一瞬,才喷涌着鲜血,沉重地扑倒在地!
滚烫的鲜血溅射到附近的篝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一阵带着腥气的白烟。那头颅在空中翻滚着,最终“咚”地一声砸落在地,沾满了泥土和血污,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
“啊——!”
短暂的死寂后,栅栏外爆发出无数女人和孩子惊恐到极致的尖叫。灾民们如同被开水烫到的蚂蚁,惊恐万状地向后退缩,互相推挤践踏,只想远离那片血腥的杀戮之地。呕吐声、哭嚎声、被踩踏者的痛呼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里面不再有狂热,只有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王承恩对此充耳不闻。他站在土台上,冷漠地看着脚下的混乱和那具仍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夜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鬓发和残破的蟒袍,那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勾魂使者。
“再有妖言惑众、煽动暴乱、破坏防疫者…” 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压过混乱,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所有人的心脏,“以此为鉴!格杀勿论!”
这冷酷无情的宣言,如同寒冰冻结了混乱。灾民们惊恐地看着土台上那个枯瘦的老太监,看着他脚下那具无头的尸体和喷溅的鲜血,再无人敢发出一丝异响。恐惧,比任何安抚和道理都更能迅速地建立秩序——一种在屠刀下瑟瑟发抖、噤若寒蝉的秩序。
王承恩的目光扫过一片死寂的人群,最后落在那几具煽动者的尸体上。他微微侧头,对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后阴影里的一个番子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查清楚,那几具尸体里,有没有周廷儒‘养’的老鼠…尤其是,衣领内侧…”
番子无声点头,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王承恩的目光随即越过混乱的灾民,投向营地深处那顶灯火通明的医帐。他知道艾德里安在里面守着那三个垂危的孩子。他知道那金鸡纳树皮已经毁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悄悄漫过他坚硬如铁的心防。他下意识地抬起枯瘦的手,捂住了嘴,压抑地、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放下手时,掌心赫然多了一抹刺眼的、极其细微的暗红血丝。
瘟疫的阴影,从未远离。
就在这血腥镇压刚过、死寂重新笼罩的诡异时刻,一个身影猛地从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灾民中扑了出来!那是一个瘦骨嶙峋、满脸污垢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麻木到极致的空洞,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祭坛旁那堆还在燃烧的幽蓝篝火。
“瘟神爷!收了我吧!换我阿娘活!” 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喊,带着一种绝望的献祭般的狂热,竟一头朝着那熊熊烈焰撞了过去!
这变故太过突然!连王承恩身边的番子都措手不及!
“拦住他!” 艾德里安在营地内失声惊呼!
但已经晚了!
那少年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瞬间冲到了篝火边缘!灼热的气浪已经燎焦了他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衫!
眼看惨剧就要再次发生!
嗤——!
一道黑影,如同闪电般从营地栅栏的阴影里射出!速度之快,远超常人!
那黑影在少年即将扑入火堆的最后一刹那,精准无比地撞在了他的腰侧!巨大的冲击力让少年身体猛地一歪,斜着飞了出去,重重摔在篝火旁滚烫的地面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离那致命的火焰只差毫厘!
而那道救了他的黑影,一击之后,毫不停留,如同真正的影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营地栅栏的缺口处,快得让人看不清身形,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几乎被忽略的草药与土腥混合的怪异气味。
王承恩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道黑影的速度和力量…绝非普通军士或番子!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黑影消失的方向——那是营地隔离区深处,靠近堆放墨衡图纸和重症患者区域的边缘地带!
“查!” 他对着空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眼。一个番子立刻领命,如同猎犬般悄无声息地扑向黑影消失的方向。
骚动暂时平息了。篝火还在燃烧,但那股蛊惑人心的幽蓝光芒已经褪去,只剩下正常的橙黄火焰在舔舐着沾染了鲜血的柴堆。灾民们被彻底吓破了胆,蜷缩在原地,连哭泣都不敢大声。营地的士兵们则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精神高度紧张,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汗。
王承恩缓缓走下土台,步履依旧沉稳,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沉重的泥沼里。他走向那个被救下、摔得七荤八素、正被两个士兵按住的少年。少年眼神依旧空洞,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
老太监蹲下身,枯瘦如鹰爪的手捏住少年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那双浑浊却锐利如刀的眼睛,直视着少年空洞的瞳孔,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力量:
“听着,小子。”
“你的命,不是瘟神的祭品。”
“是天子的药方,是艾先生的银针,是那些在鼠群里抢药材的人,从阎王手里撕回来的!”
“想死?容易。等瘟疫过了,老夫亲自送你去见你阿娘。但现在…”
王承恩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鞭子抽打在少年麻木的神经上:
“给老夫活着!挺直了脊梁活着!替你阿娘,替所有想活的人,活下去!”
少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光。
王承恩松开手,站起身。他不再看那少年,也不再看栅栏外死寂的灾民。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朝着营地中心、皇帝所在的偏帐走去。残破的蟒袍下摆拖过沾染了鲜血和泥污的地面。
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沉重湿气的脚印。
---
营地边缘,那片被鼠群肆虐后更加狼藉的废弃土灶后。
冯远如同一条真正的毒蛇,将自己深埋在冰冷、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土和杂物之下。只有一双眼睛,透过缝隙,死死地盯着远处土台上王承恩那如同索命阎罗的身影,看着他冷酷无情地下令斩首,看着那喷溅的鲜血和无头尸体倒下。
他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怨毒而微微颤抖,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指甲崩裂翻卷,流出粘稠的、带着不正常暗绿色的液体,他也浑然不觉。
“阉狗…坏我大事…坏我大事…” 他喉咙里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精心策划的鼠群袭击和煽动暴乱,眼看就要将整个营地拖入彻底混乱的深渊,却被这老太监用最血腥、最直接的手段强行镇压了下去!灾民被吓破了胆,再想煽动,难上加难!
更让他心头滴血的是,他通过鼠群感应到的那道击伤血瞳鼠王的微光!那绝非自然的火光!那是一种凝聚的、带着某种让他灵魂深处都感到颤栗厌恶气息的光芒!是那个异邦人!他怀里藏着什么?是来自遥远西方的某种克制邪术的器物吗?
冯远的目光怨毒地转向艾德里安所在的医帐方向。隔着混乱的营地和重重人影,他仿佛能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看到他守护在草席旁,看到那三个垂死的孩童——尤其是那个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小女孩。
一个更加阴毒、更加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扭曲的心脏。
“药…树皮没了…最后的希望…” 冯远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脸上那张浸满污秽的粗布下,露出一丝残忍而快意的狞笑,“那就…彻底掐灭吧…”
他不再看那血腥的祭坛,也不再关注暂时混乱的鼠群。他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蠕动,仿佛没有骨头,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如同一条真正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朝着隔离区的方向——朝着那顶亮着灯火、守护着三个微弱生命的医帐——潜行而去。
他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极淡的、粘稠的湿痕,散发着一种混合了草药、腐土和某种难以言喻腥气的怪异味道。几只从附近经过的老鼠,嗅到这气味,赤红的眼睛里立刻露出极度的恐惧,吱吱尖叫着,如同躲避天敌般疯狂逃窜开去。
营地的火光还在摇曳,勉强维持着一片被恐惧冻结的秩序。但更深、更粘稠的黑暗,正从人心和泥土的缝隙里,无声地滋生、蔓延。那由绝望和恶意浇灌的毒蔓,其尖刺,正对准了那盏在死亡风暴中,试图守护住最后一点人性微光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