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捏着那封素白信封。+齐·盛·小-说!网` ,更¢新-最.全′
窗外的雪光漫进来,将信上谢灵筠的小楷映得透亮——“父近日与钱学士、周方伯连宴三夜,所谈皆关’税粮新政。昨见账房先生抱了半箱地契出门,说是去’安置流民‘,可我分明在箱底瞥见海商’福兴号‘的印鉴。”
之前顾邵已经去信谢灵筠帮住打探温党消息,没想到这么快。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诏狱里那封残信。
李崇文招认温党余孽联络江南士绅阻税,如今谢灵筠的信里又出现“海商”二字,两处线索在脑内撞出火星。
案头茶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突然将信笺按在案上,墨迹未干的“福兴号”在水汽里晕开,像块溃烂的疮。
“大人,内阁传旨。”小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陛下召您即刻进宫。”
乾清宫的蟠龙柱下,崇祯正翻着户部新呈的税册。
顾昭跪下行礼时,看见皇帝指尖在“苏州府”一栏重重叩了两下:“江南税粮拖欠三成,说是去岁水患。可朕听说,苏州城的绣坊还在往海外运锦缎,米行的囤粮够吃三年。”
“臣愿往江南查核。”顾昭话音未落,崇祯的目光已刺过来。
他想起上一世江南士绅如何以“祖制”为由抗税,想起李自成进京时国库空得能跑耗子,喉间发紧,“赈灾银要发,税粮更要清。臣请以’核查赈灾款用途‘为名,查苏州、松江两府税册。”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爆响的火星。~x/w+b!b′o¢o?k_..c/o`m,
崇祯盯着顾昭的眼睛看了半刻,突然笑了:“好个‘赈灾核查’。”
他提笔写了道手谕,“着顾昭为钦差,带户部、都察院各一员随往。”
墨迹未干便吹了吹,“孙阁老昨日还说你太急,朕倒觉得,江南这潭浑水,正需要你这把快刀。”
出宫时正撞见孙承宗拄着拐杖往内阁去。
老臣的胡须结着薄霜,见了顾昭便拽住他衣袖:“江南士族盘根错节,钱谦益那老匹夫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他枯瘦的手指叩了叩顾昭腰间的钦差牌。
“你且记住,查账是表,人心是里。莫要被他们的虚礼迷了眼。”
顾昭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忽然想起前世孙承宗殉国时,城破前还在城头擂鼓。
他攥紧袖中谢灵筠的信,掌心被纸角硌出红痕——这一次,总要护住这些该护的人。
三月的运河水刚解冻,顾昭的官船行到镇江时,谢灵筠的乌篷船已候在码头上。
她着月白比甲,发间只簪了支檀木簪,见顾昭登船便福了福身:“顾大人。”
舱内飘着新焙的碧螺春香。
谢灵筠捧茶的手在抖,茶盏与木案相碰,发出细碎的响:“父亲前日收到钱谦益的帖子,说是’共商桑梓大计‘。可我偷听到他们说...说新政要断士绅的根,得‘联户抗粮,借海商周转’。”
她突然抬头,眼尾泛红,“顾家的织坊、张家的米行,哪家没在海外有庄子?他们囤粮抬价,逼得百姓卖地,再用低价收田——这哪是’安置流民‘,分明是圈地!”
顾昭盯着她发颤的指尖,想起前世江南地方志里“万历后,田归士族者十之八九”的记载。-p′f·w^x¨w`._n?e/t\
船外的风掀起舱帘,吹得茶烟乱卷,他突然抓住谢灵筠的手:“你可知‘福兴号’?”
谢灵筠的手在他掌心里缩了缩:“那是泉州海商陈九斤的字号。父亲的账册里,’福兴号‘每年要运三十船生丝出去,可报给官府的商税...连零头都不到。”
她抽回手,从袖中摸出个布包,“这是去年谢家与福兴号的对账单,我抄了一份。”
布包打开,是半页染了茶渍的纸。
顾昭扫了眼上面的数字,太阳穴突突直跳——账面报的商税是三千两,实际流水却有三万。
他将纸页重新包好,放进贴身处:“辛苦你了。”
谢灵筠低头绞着帕子:“我谢家也买过流民的地。”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母亲总说‘这是世道’,可我...我不想做这样的世道里的人。”
船行至苏州城下时,春雾未散。
码头上站着苏州知府陈宏业,身后跟着几个衙役,却不见士绅的影子。
陈宏业哈着腰作揖:“顾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已备了驿馆。”
他眼神飘向顾昭身后的谢灵筠,“至于查账...今日各户账房都去乡下了,改日?”
顾昭望着薄雾里若隐若现的绣坊飞檐,突然笑了:“不妨事。我与谢小姐先去谢府拜望令尊。”
谢府的正厅飘着檀香。
谢老爷迎出来时,顾昭注意到他鬓角的汗——三月的天,该是春寒才对。
席间上了松鼠桂鱼,谢老爷举着筷子直搓手:“顾大人此次来,可算给苏州百姓做主了。”
他夹了块鱼放在顾昭碟中,“就是这税粮...去岁水患实在厉害,百姓收成都填了肚子,哪还有余粮?”
“谢老爷说的是。”角落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
顾昭转头,见个灰袍老者坐在下首,三绺长须垂在胸前——正是钱谦益的幕僚周先生。
那老者端起茶盏抿了口,“听说朝廷要推广红薯,可这江南的地,种惯了桑麻,哪能说改就改?”
顾昭夹鱼的筷子顿在半空。
他望着周先生茶盏里浮沉的茶叶,想起谢灵筠信里“连宴三夜”的话,突然放下筷子:“周先生说的是。改日我想去各乡看看,到底是水患重,还是桑麻多。“
是夜,顾昭换了身青布直裰,跟着谢灵筠的贴身丫鬟出了谢府后门。
苏小棠父亲的织坊在城南,门楣上“苏记”二字被油烟熏得发暗。
顾昭刚跨进门槛,便闻见刺鼻的染料味——前世他做记者时去过染坊,知道这味越重,生意越火。
账房先生正趴在桌上打盹,算盘珠上落着层灰。
顾昭掀开账本,第一页便写着“三月初二,售杭绸百匹,银五百两”,可他前日在码头上见过苏记的货船,少说装了三百匹。
再翻到后面,海商的提货单夹在税册里,盖着“福兴号”的朱印,提货量是账面的三倍。
“客官要买布?”伙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昭抬头,见个十四五岁的小斯揉着眼睛,“我们东家说了,最近不接生客。”
他笑着掏出块碎银:“我是扬州来的布商,听说苏记的绸子好。”
小斯眼睛亮了亮,刚要接,窗外突然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顾昭将账本原样放好,转身时瞥见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税票,最上面那张的日期是去年腊月,盖着苏州府的大印。
他心里一沉——这些税票,怕都是用来糊弄钦差的。
回到谢府时,月亮已爬到东墙。
谢灵筠候在廊下,手里攥着个蓝布包。
见顾昭过来,她快步上前,将布包塞进他手里:“这是我从父亲书房偷的。”
她声音发紧,“里面是谢家与福兴号十年的往来账,还有...还有他们给温体仁送银子的凭证。”
顾昭摸着布包上的针脚,是谢灵筠惯用的缠枝莲纹。
他打开一看,最上面的账页上,“温府”二字赫然在目。
月光从廊角漏下来,照得他眼底发亮。
“明日我去苏记织坊。”他将布包收进怀里。
“你让苏小姐帮个忙...就说有个扬州布商,想订批货。”
谢灵筠望着他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