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捏着那方檀香木匣,指腹蹭过匣盖上“孙”字朱印未干的墨痕,后颈泛起细密的凉意。·3!3^y!u′e.d·u′.~c~o,m/
赵守义凑过来时,他正盯着请柬上“明日巳时,东四牌楼孙府”几个小楷发怔,旧友的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顾兄,昨日明伦堂里王秀才跟陆家那小子咬耳朵,陆家跟温阁老走得近......”
“温体仁?”顾昭抬眼,窗外阴云压得檐角铜铃发闷,“他倒还记得我?”
赵守义搓了搓冻红的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塞过去:“今早我去城隍庙抽签,那老道说’贵人相召,危中藏机。”
“我跟着公差去兵部递策论时,见周御史把你的文章往袖子里塞得紧——许是有人把你的话传到孙大人耳朵里了?”
顾昭拆开油纸包,是两个还热乎的糖蒸酥酪。
赵守义总记着他前世爱吃甜食的习惯,哪怕穿越来这半年,旧友仍当他是当年那个在顺天府学饿肚子的穷书生。
在这个孤独的乱世中,心中暖暖的。赵兄是真心对待自己的。
他咬了口酥酪,甜香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里的翻涌——前世他研究明末史料时,孙承宗在崇祯元年刚被起复为兵部尚书,这位七十高龄的老帅,此刻该正为辽东防务焦头烂额。
“明日你跟我一道去。”顾昭突然说,“带把短刀在靴筒里,别让人看见。”
赵守义的手在袖中抖了抖,随即重重点头:“我这就去借辆带帷幔的马车,再让巷口张屠户家的二小子在孙府外候着——万一有个闪失......”
“不会有闪失。.零`点-看′书/ ·已?发?布*最^新~章\节*”顾昭把请柬收进贴胸的暗袋,指尖触到里面藏着的《蓟辽防务图》,那是他用前世卫星地图的记忆,结合这半年走访关隘画的。
“孙承宗要见的,是能解他燃眉之急的人。”
第二日巳时三刻,顾昭站在孙府朱漆门前时,晨雾刚散。
门廊下两个带刀侍从抱臂而立,左边那个扫了眼他青布直裰,冷笑:“兵部尚书的茶,是你这等白丁喝的?”
“劳烦通传。”顾昭将请柬递上,另一只手虚按在腰间布囊上,“我这里有幅《蓟辽防务图》,孙大人见了自会明白。”
右边侍从斜眼瞥向布囊:“防什么务?你倒说说,遵化到蓟州的山道,哪个隘口能藏五百人?“
顾昭忽然笑了:“《练兵实纪》卷六有载,遵化东北三十里的鹰嘴崖,崖底有天然溶洞,可容千人。去年腊月,皇太极的前锋就是从那里绕开马世龙的防线——”他顿了顿,“不过孙大人更想知道的,是今年春天,后金会不会再走这条路。”
两个侍从的脸色变了变。
左边那个抢过请柬掀开,见朱印确凿,立刻哈腰:“顾公子里边请,大人在松风堂候着。”
松风堂里飘着松烟墨的香气。
顾昭掀帘进去时,正见孙承宗站在幅《辽东舆图》前,银白胡须被穿堂风掀起几缕。
老人转过身,目光如刀:“昨日周御史把你的策论送来了。说皇太极的反间计破绽在喇嘛......你怎知那喇嘛没进袁督师营帐?“
顾昭解下布囊,将防务图展开在案上:“去年十月,后金攻遵化,袁督师率九千关宁军星夜驰援。\0′0¢小~说`网- ′免-费?阅~读?若喇嘛真进过营帐,那夜的探马记录里该有’番僧入营‘的批注——”
他手指划过图上“蓟州”二字。
“可我查了顺天府存档的塘报,从十一月初一到初九,袁督师的营帐只进过三拨人:祖大寿的亲卫、运粮官、还有个送药的老医婆。“
孙承宗的手指重重叩在舆图上,震得烛火摇晃:“好!”他突然大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
“二十年前我在辽东,有个小卒跟我说’山后有伏兵‘,我不信,结果吃了大亏。后来那小卒成了参将”
“顾昭,你比他还会看地图。”
话音未落,门帘一挑,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人端着茶盘进来,茶盏相撞发出脆响:“孙大人,这茶怕是要凉了。”
顾昭认出那是昨日在明伦堂末席的黄德昌,御史台有名的守旧派。
黄德昌把茶盏往他面前一墩,溅出的茶水打湿了防务图边缘:“顾秀才好本事,小小年纪就敢指点边事。当年袁崇焕夸下‘五年复辽’海口,如今呢?关宁铁骑折了三成,遵化城破,京师戒严”
“黄御史可知,袁督师回援时,麾下只有九千骑兵?”顾昭抄起茶盏抿了口,是碧螺春,舌底却泛起苦意。
“遵化失守那日,宣府总兵侯世禄的两万大军还在居庸关扎营;蓟镇总兵刘策的人马,在三河喝了三天庆功酒”他将茶盏重重搁下。
“袁督师不是‘五年复辽’不成,是被自家的粮草、被自家的兵,拖死了。”
黄德昌的脸涨得通红,刚要拍案,孙承宗已抓起防务图凑到烛火前:“你这里标着‘宁远至锦州,需设六座烽燧’,为何?”
“后金骑兵从沈阳到宁远,最快三日。”
顾昭抽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图上点了三个点,“若在塔山、小凌河、杏山设烽燧,每座驻三十火铳手,敌军过辽河时第一座报信,过松山时第二座,到塔山时第三座。”他画出条虚线,“袁督师的骑兵从宁远出发,半日就能截住。”
孙承宗的瞳孔微微收缩,这画法他从未见过,却比军中用了几十年的“狼烟计数法”清晰十倍。
他刚要再问,院外突然传来喧哗。
顾昭侧耳听了片刻,低声道:“是王秀才的声音。”
果然,王秀才掀帘而入,身后跟着个佩羊脂玉佩的年轻人——正是昨日在影壁后低语的陆家嫡子。
王秀才指着顾昭的鼻子:“孙大人,这顾昭是东林余孽!昨日他在明伦堂大放厥词,说袁督师是被反间计害的,分明是要为逆党翻案!”
“陆公子。”顾昭转向那年轻人,“令尊去年在苏州买了三千亩田,其中七百亩是周御史老家的佃农抵债卖的——不知这算不算‘逆党’?”
陆家嫡子的脸“刷”地白了。
孙承宗一拍桌子:“都给我滚!”他指着王秀才,“明日去顺天府领二十杖,再敢在兵部撒野,革了你的秀才功名!”
王秀才连滚带爬退出去时,顾昭注意到他袖口闪过道银光——是块锦衣卫的腰牌。
松风堂重归寂静时,孙承宗的语气软了些:“你方才说的‘时间、地点、兵力、粮草四要素’,是从哪学的?”
“跟市井说书人学的。”顾昭笑着撒谎,前世作为记者时,他总用表格梳理新闻线索,“把每场仗的这四个数填进去,破绽自己就冒头了。”
孙承宗从袖中摸出封信推过来:“周延儒周侍郎昨日来信,说要见你。他主管礼部,却总爱插手兵部的事......”
老人突然眯起眼。
“你昨日在明伦堂说袁督师在牢里写《边中送别》,可知道那首诗的下句?”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顾昭脱口而出,喉头发哽。
孙承宗猛地别过脸去,顾昭看见他眼角有晶亮的东西。
老人再转回来时,已恢复了威严:“明日巳时,去礼部找周侍郎。记住,带好你的防务图。“
出孙府时,心情愉悦,看来暂时的危机已经解除。
赵守义驾着马车候在巷口,见顾昭出来,立刻掀开车帘:“我看见有两个穿青布短打的人跟着咱们,绕了三条街还没走。”
顾昭钻进车厢,从暗格里摸出把短刀攥在手里。
马车拐过西四牌楼时,他掀开帘角,正看见那两人缩在茶棚下,其中一个脖颈处有道刀疤——是锦衣卫的标记。
回到住处时,月亮刚爬上屋檐。
赵守义点上油灯,突然指着案几惊呼:“顾兄,你看!”
案上不知何时多了封匿名信,墨迹未干,只写着七个字:“欲救袁公,需先破局。”
顾昭捏着信纸,火盆里的炭块突然“噼啪”炸响,火星溅在信纸上,将“破局”二字烧出个焦洞。
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想起前世史书里袁崇焕被处磔刑那日,京城百姓争着抢他的肉生啖——而这一世,他要在那个冬天到来前,撕开所有的阴谋与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