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鞋跟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敲在绷紧的琴弦上。兰兰文血 首发
朱漆大门洞开的刹那,他看清张维钧眼底的血丝——昨夜的醉态原是伪装,此刻西装袖口露出的手表却正正指向七点整,分秒不差。
"顾教授,别来无恙。"张维钧退后半步,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声音里带着柏林咖啡馆里那种惯有的从容,"慎德堂是我祖父的旧宅,清净。"
顾承砚跨进门槛,鼻尖先撞上一缕陈茶的苦香。
正厅里摆着套酸枝木家具,茶几上的盖碗还冒着热气,显然茶是刚续的。
他在太师椅上坐定,目光扫过张维钧搁在膝头的手——指节微微发颤,这是他当年在汉堡谈并购案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张先生约我单独见面,总不会是叙旧。"顾承砚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油布包,"昨夜那封电报里说'有紧要事相商',我猜和重庆方面新拟的金融政策有关?"
张维钧的喉结动了动,从西装内袋摸出银制烟盒,抽出支雪茄却没点。"顾少东现在倒直截了当。"他把烟盒在掌心转了两圈,"我要的是稳定通胀率,你要的是联盟自主经营权——我们可以合作,但必须划清边界。"
顾承砚的后背贴着椅背,凉意透过粗布衬衫渗进来。
他想起昨夜在旅馆里翻到的《中央银行金融纪要》副本,油墨味还残留在指缝间。"边界?"他笑了笑,"张先生该知道,上海商会联盟现在掌控着江浙七城的棉纱流通,你们新发行的'法币'要想进市场......"他顿了顿,"得先过我们的票据清算这关。"
张维钧的雪茄"咔"地断在指尖。
他盯着顾承砚,忽然低笑一声:"顾教授果然把现代金融那套玩得透。"说着从茶几底下抽出个牛皮纸袋,推过来时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水在梨木雕花上洇开,"这是你们要的原料配额批文,我可以签。
但联盟的清算系统必须接入中央银行数据库。咸鱼墈书徃 冕沸悦毒"
顾承砚没碰那纸袋,反而从油布包里取出叠纸——正是昨夜压在信封下的会议记录副本。
纸张边缘被他摩挲得发毛,却连折痕都齐整如刀裁。"张先生不妨看看第二页。"他指了指右下角的数字,"新货币储备金只有预估发行量的三成,信用体系脆弱得像薄纸。"他的声音放轻,像在给学生讲课,"这时候要是强行接入,市场会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联盟在给中央银行兜底,到时候挤兑潮一起......"
张维钧的额头渗出细汗。
他抓起会议记录扫了两眼,指节捏得发白:"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接受你的条件?"
"因为你们需要这套清算机制来稳定市场信心。"顾承砚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像刀剖开张维钧的伪装,"而我不需要你们的资金——联盟现在有江浙实业家的注资,有苏记钱庄的银根,甚至......"他摸出碎瓷片在掌心转了转,"有上海市民存在我们这儿的金镯子、银锁片。"
正厅里的自鸣钟"当"地敲了八下。
张维钧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半幅竹帘。
巷口的老槐树在风里摇晃,枝桠扫过灰墙,投下的影子像道蜿蜒的裂痕。"你要的独立运营,最多三个月。"他背对着顾承砚,声音发闷,"三个月后必须接受监管。"
顾承砚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摩斯密码——这是他和苏若雪约定的"僵局"信号。
他刚要开口,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从青石板上碾过,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张维钧猛地转身,西装下摆扫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顾承砚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门口。
"张先生!"门环被撞得"哐当"响,外头传来粗哑的喊叫声,"军统上海站的人说有密报......"
门环被撞得哐当响的刹那,顾承砚的瞳孔微缩——这声动静比他昨夜在旅馆里模拟的"突发搜查"演练,至少提前了三分钟。第一墈书罔 首发
他余光瞥见张维钧攥着竹帘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得像浸了盐水的骨瓷,喉结上下滚动时,后颈的汗渍在西装领口洇出深色的月牙。
"滚进来!"张维钧突然暴喝一声,震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掉。
门"砰"地撞在墙上,穿藏青短打的军统特工踉跄着冲进来,腰间配枪的皮套蹭过酸枝木茶几,在梨木纹上刮出道白痕。
他喘得像刚跑完十里路,帽檐下的眼睛却亮得扎人,扫过顾承砚时,右手下意识按在枪柄上。
"张先生,"特工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密报,纸角还沾着墨迹,"站长说收到线报,有人在这院里和'梅机关'的人......"他瞥了眼顾承砚,喉结动了动,"交换密件。"
张维钧的西装后襟已经湿透了。
他扯松领带,声音却沉得像压了铅块:"顾少东是上海商会联盟的当家人,重庆来的要员都见过他的帖子。"他突然冷笑,"还是说,军统现在连谈经济的商人都要当汉奸审?"
特工的额头冒出汗珠,目光却往顾承砚脚边的油布包扫。
顾承砚垂眼盯着自己手背——那里还留着张维钧打翻茶盏时的红印,此刻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
他想起昨夜苏若雪在旅馆里,用银簪挑亮油灯时说的话:"他们要查,就查个明白。
但你那些记着原料配额的本子......"她指尖绕着发梢,"该让王阿婆的小孙子送去当铺了。"
油布包的搭扣被特工粗鲁地扯开时,顾承砚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里面掉出的不是他昨夜和张维钧争论的金融数据,而是一沓染了茶渍的《申报》剪报,头版标题是《沪上绸庄改良织机记》;还有半本被虫蛀了边角的《天工开物》,夹着几片褪色的蚕茧标本——这是他让账房老周从绸庄库房里翻出的"旧物",专门摆在明面上。
特工的手在半空中僵住。
他蹲下去翻了两页《天工开物》,蚕茧标本簌簌落了满地,突然抬头盯着顾承砚:"顾少东倒雅兴,谈生意还带本老书?"
"顾某在绸庄长大,"顾承砚弯腰拾起一片蚕茧,指腹蹭过粗糙的茧衣,"这些东西比账本亲。"他声音放软,像在和绸缎庄的老绣娘说话,"倒是这位兄弟,大早起来查我这手无寸铁的商人......"他笑了笑,"莫不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张维钧突然咳嗽起来,震得茶几上的盖碗叮当响。
他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雪茄,指尖却悄悄碰了碰顾承砚的鞋尖——这是昨夜两人在法租界咖啡馆谈崩时,张维钧无意识做过的小动作。
顾承砚心头一跳,想起张维钧在柏林学金融时,总用这种方式暗示"可以谈了"。
"刘三,"张维钧扯了扯袖扣,"把东西收拾好。"他从西装内袋摸出块银怀表,"我和顾少东的茶还没喝完。"
特工刘三狠狠瞪了顾承砚一眼,踢着地上的蚕茧往外走。
门"吱呀"合上的瞬间,顾承砚听见他在廊下骂骂咧咧:"什么商盟少东,穷酸得连本新账册都没有......"
正厅里重新安静下来。
张维钧捡起那半支断雪茄,在掌心碾成碎末:"顾教授好手段。"他突然抬头,眼里的血丝褪了大半,"刚才的条件,我改了。"
顾承砚没接话,只是把油布包的搭扣扣好——动作慢得像是在给婴儿系襁褓。
他知道张维钧此刻最需要的,是"被需要"的感觉。
"联盟可以名义上归属财政部监管,"张维钧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但实际运作由你主导。"他指节敲了敲那叠被茶水洇湿的会议记录,"条件是你得帮我写全国战时经济政策草案。"
顾承砚的呼吸顿了顿。
他想起昨夜在旅馆顶楼,望着黄浦江里的运煤船时,苏若雪靠在栏杆上说的话:"他们要的是面子,我们要的是里子。"此刻他盯着张维钧喉结上那颗朱砂痣——那是刚才激动时憋红的,像滴要落未落的血。
"草案里必须明确保障民营资本的生存空间,"顾承砚的手指点在会议记录的"货币发行"那页,"还要设立独立审计机构,监督资金使用。"他笑了笑,"张先生总不希望,最后背黑锅的是你我吧?"
张维钧盯着他的手指看了半刻,突然抓起钢笔在草案上签了字。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朵畸形的墨菊:"顾教授果然算无遗策。"他把钢笔往桌上一丢,"但三个月后......"
"三个月后,或许局势就不同了。"顾承砚站起身,油布包的重量压在臂弯里,像块烧红的炭。
他走到门口时顿住,回头看了眼正厅里的张维钧——昏黄的灯光下,那人正把碎雪茄往铜痰盂里扫,动作慢得像是在给死人送葬。
"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顾承砚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雨,"只是暂时走到了同一局棋里。"
张维钧的手顿了顿,没抬头。
顾承砚转身跨出门槛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是那只被茶水烫了一夜的盖碗,终于熬不住裂了。
巷口的老槐树还在摇晃,枝桠扫过灰墙,投下的影子像道蜿蜒的裂痕。
顾承砚摸了摸油布包,里面的《天工开物》边角硌着他的掌心。
他知道,等回到旅馆,苏若雪会端来温热的桂花酒酿,而他要做的,是把张维钧签的那份协议,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来,再重新拼合。
月光爬上屋檐时,顾承砚站在旅馆顶楼,望着远处租界的霓虹灯海。
风掀起他的衣角,带来黄浦江的咸湿味。
他摸出怀表,秒针在"十二"的位置重重一顿——这是苏若雪给他的暗号:"今夜安全"。
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