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霞光照进上海总商会礼堂时,顾承砚已经在后台调试了三遍留声机。*幻!想?姬/ +免^肺!跃^渎·
黄铜唱针划过胶木唱片的金属摩擦声里,他屈指叩了叩木质唱机壳——声音沉闷,说明共振箱没问题。
"顾少东早啊。"赵老板夹着鳄鱼皮公文包从侧门进来,金丝眼镜片上还沾着晨雾,"您让我保管的东西......"
顾承砚从西装内袋摸出个油纸包,外层用红绳系着三个死结:"是顾家近三年的采购清单副本,您收进银行保险库。
若我今日出了什么岔子,劳烦转交给《申报》的陈主编。"
赵老板的手指在油纸包上顿了顿。
他做了二十年银行经理,见过太多商战里的生死状,却头回在个二十来岁年轻人眼里看见这种——不是孤注一掷的狠劲,倒像是算准了每一步落子的棋士。
"放心。"他把油纸包塞进公文包最里层,"我让保镖守在保险库门口,连行长都不让进。"
礼堂外传来脚步声。
顾承砚抬头,看见茶房正往主席台上摆盖碗茶,青瓷碗沿沾着点未擦净的水渍——和三天前他在顾管家房里找到的密信上的水渍一模一样。
"赵叔先请。"他把留声机的防尘罩轻轻盖上,"等会您坐第一排,我喊'劳驾'时,麻烦帮我递样东西。"
赵老板走后,顾承砚摸出铁皮盒。
盒盖打开的瞬间,樟脑丸的气味混着霉味窜出来——那卷泡过水的录音带还带着潮气,他用丝绸帕子仔细擦了擦,才重新塞回盒底。
八点整,礼堂的雕花木门"吱呀"推开。
张先生穿着月白杭绸长衫第一个进来,手里摇着把湘妃竹扇,见着顾承砚便拱手:"承砚贤侄来得早,可是对张某今早的提议有想法?"
"张叔的提议自然要仔细听。"顾承砚笑着让座,目光扫过对方腰间晃动的翡翠扳指——和山本洋行二把手松本先生宴会上戴的那枚,雕工分毫不差。?零/点`墈.书+ -醉′辛′章`结`哽¨鑫^快¢
等二十几家绸缎庄、布行的老板都落了座,商会会长敲了敲惊堂木。
檀香在梁下缭绕,张先生扶了扶金丝眼镜起身,竹扇"唰"地展开:"诸位,如今日商的'大和绸'压价三成倾销,咱们若再各自为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几家小布行的老板,"怕是连染缸都要被人家端走。"
"张某有个想法。"他收了扇子,"不如成立'沪上纺织采购联盟',由张某牵头统一采买生丝、染料,量大从优,成本至少降两成。"
台下立刻响起议论声。
福兴布行的王老板搓着粗黑的手指:"降两成?
那咱们能多赚半成利呢!"锦云绸庄的孙寡妇也点头:"我家铺子小,总被牙行吃回扣,统一采购倒是好。"
顾承砚垂着眼,看自己交叠在膝头的手。
他想起昨夜苏若雪在账房说的话——张记布行这半年从日本进口的"改良染料",每批都比市场价低五成。
"张叔这提议,承砚佩服。"他突然起身,声音清润如泉,"只是有个疑问——顾家绸庄近三年的生丝采购单上,张记布行独占了七成份额。"他从西装内袋抽出几页账纸,"可按行规,生丝采购该轮着照顾各家,怎么偏巧张叔总能拿到头水茧?"
会场霎时静得能听见茶碗里茶叶下沉的声响。
张先生的竹扇在掌心叩了两下,脸上仍挂着笑:"贤侄这是说张某走了后门?
顾家的账房先生最是公道,难道会平白无故......"
"顾管家已经招了。"顾承砚打断他的话,指尖重重按在账页上,"每月十五,顾管家带着改过的底单去张记后巷的茶棚,收的不是茶钱,是山本洋行的银票。"
孙寡妇倒抽口冷气,手里的茶碗"当啷"掉在桌上。
王老板的粗手指攥着椅把,指节发白:"山本?
那不是......"
"是,就是那个在闸北开丝厂,用童工的山本一郎。/如!雯.网^ *已`发`布~醉′辛~彰¨結`"顾承砚的声音沉了几分,"张叔牵头的采购联盟,怕不是要把咱们的生丝来源,全攥到日商手里?"
张先生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的金丝眼镜滑下鼻梁,露出眼底的阴鸷,刚要开口,就见顾承砚转身走向后台。
留声机的防尘罩被掀开时,金属唱针在胶木唱片上划出刺啦一声。
顾承砚从铁皮盒里取出那卷录音带,手指在按键上悬了悬——
"张老板,这月的'辛苦费'得涨。
顾家那小崽子最近总往仓库跑......"
"顾德昌你慌什么?
等联盟一成立,顾家的货船连码头都靠不了......"
模糊的嗓音刚从喇叭里泄出半句,张先生"砰"地掀翻椅子。
他的月白长衫下摆扫过茶碗,滚烫的茶水泼在顾承砚脚边,腾起的热气里,能看见他额角暴起的青筋。
"顾承砚你血口喷人!"他扑过来要抢铁皮盒,却被冲上来的赵老板和几个壮实的布行伙计拦住。
!顾承砚后退半步,指尖还搭在留声机的暂停键上。
礼堂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斜照进来,在他肩头镀了层金边。
他望着张先生扭曲的脸,突然笑了:"张叔别急,这才刚开始呢。"张先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月白长衫下的脊背绷成弓弦。
他强撑着扬起下巴,声音却带着破锣般的嘶哑:"这...这是伪造的!
顾承砚你串通戏子录假音,当我们都是瞎子——"
"张老板别急着辩白。"顾承砚屈指按下留声机的播放键,胶木唱片转动的嗡鸣里,清晰传来日语对话声。
张先生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分明是松本一郎的嗓音,带着惯有的阴鸷:"张桑,顾家绸庄的货船下个月必须沉在吴淞口外。
等采购联盟成立,整个上海的生丝都要经过你的手,大日本帝国的工厂......"
"够了!"张先生突然暴喝,抄起桌上的茶碗砸向留声机。
茶碗擦着顾承砚耳际飞过,"当啷"撞在墙上,瓷片混着茶水劈头盖脸落下来。
孙寡妇尖叫着缩进椅背,王老板的粗手已经攥住了椅腿,指节发白得像要裂开。
顾承砚站在碎片里,西装前襟沾着几点茶渍。
他望着张先生发颤的嘴角,忽然笑了:"张叔忘了?
三天前顾管家被巡捕房带走时,我让人在他衣袋里塞了微型录声器。"他从内袋摸出枚指甲盖大的铜疙瘩,"山本洋行后巷的密谈,闸北丝厂仓库的分赃,连您上周在虹口居酒屋说'支那商人都是蠢猪'的原话,我这儿都存着。"
礼堂里响起抽气声。
锦云绸庄的孙寡妇突然抹起眼泪:"怪不得我上个月要批杭嘉湖的头水茧,牙行说全被张记截了!
合着是要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啊!"
"赵叔,劳驾。"顾承砚转向第一排。
赵老板早把公文包摊在膝头,闻言立刻起身,展开一卷泛黄的纸页——是用蓝笔标注的资金流向图。"这是张记布行名下'福源贸易'的流水。"他推了推金丝眼镜,指尖点在某行数字上,"每月十五,三井银行会往这个账户打三万现洋,备注是'生丝品质保证金'。"
"三井银行?
那是日本财阀的!"王老板拍着桌子站起来,粗黑的手指几乎戳到张先生脸上,"老子上个月还信你说联盟能救咱们,合着你是给东洋鬼子当狗!"
张先生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后背的杭绸湿了一片。
他突然转身往门口冲,却被福兴布行的两个伙计架住胳膊。"放开!
我是商会董事——"他的喊叫声卡在喉咙里,因为看见礼堂门口站着四个穿黑制服的护卫,腰间别着亮闪闪的警棍。
"张老板,您还想跑吗?"顾承砚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我今早让商会护卫队守在门口,就怕有人做贼心虚。"他走向前台,鞋跟叩在木地板上的声响像擂鼓,"诸位,张某不是第一个想把咱们绑上日商战车的。
可今天我要问——"他突然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台下二十几张脸,"咱们的染缸是祖宗传了三代的,咱们的织机是用血汗钱买的,难道要看着它们变成东洋人的印钞机?"
孙寡妇抹着眼泪站起来:"顾少东说得对!
我锦云绸庄第一个退出采购联盟!"
"我福兴也退!"王老板的粗嗓门震得梁上落灰,"往后跟着顾少东干,咱宁肯少赚点,也不挣卖国钱!"
掌声像潮水般涌起来。
顾承砚望着台下泛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三天前他在仓库翻了整夜旧账,苏若雪举着煤油灯给他暖手的温度,此刻还焐在掌心。
但他的目光很快冷却,转向窗外。
霞光照在法租界的尖顶教堂上,却照不亮远处虹口飘着的膏药旗。
"实业救国不是口号。"他压了压手,等掌声渐弱才继续,"从今天起,顾氏绸庄开放染织工艺,免费教各家改良生丝着色。
下个月我要去无锡谈蚕种场,往后咱们的生丝,要自己种、自己收、自己织!"
更热烈的掌声淹没了他的尾音。
张先生被护卫押着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啐了口唾沫:"顾承砚你别得意!
山本太君不会放过你的——"
"带下去。"顾承砚皱了皱眉,没再看他。
他的视线落在窗台上那只停驻的麻雀上,听着它扑棱棱飞走的声响,心里却清晰回响着苏若雪昨夜的话:"山本在工部局有眼线,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礼堂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顾承砚摸了摸西装内袋里那张去无锡的船票,指腹隔着布料蹭过苏若雪今早塞进去的桂花糖——甜得发腻,却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煮的桂花酒酿。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