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清晨,书院庭院里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枯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比/奇·中_文¨网- -无^错*内^容`阳光吝啬地穿过灰白云层,冰冷地落在青石板上。苏明远早早起身,推开书房的雕花木窗,寒风立刻裹挟着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涌进来,与室内萦绕的沉水香缠斗不休。他凝视着庭院角落里那株倔强的老梅,疏落的枝桠上已悄然顶出几个暗红骨朵,像凝固的旧血。今日,他等待的人,来了。
“苏先生,那位周先生到了。”年轻助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苏明远深吸一口气,沉水香的气息涌入肺腑,仿佛能压住胸腔里那颗骤然沉重的心跳。他整了整身上那件半旧的对襟长衫,布料下,那枚紧贴肌肤的玉珏,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发烫。
穿过回廊,寒风卷起他长衫的下摆。前厅里,一个身影背对着门,负手而立,正凝神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学生临摹的《韩熙载夜宴图》。那人身着一件墨色提花唐装,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腰间悬挂的玉珏,在窗外透入的稀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而完整的莹光。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脸……苏明远呼吸猛地一窒。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之手狠狠揉皱、撕裂!眼前这张皱纹深刻的脸庞,瞬间与无数个深夜里,玉珏滚烫时强行灌入他脑海的影像轰然重叠——威严的朝堂上,须发皆白的老者立于丹陛之下,目光如炬;幽静的书斋里,他执戒尺,神情肃然,一字一句敲打在年幼苏明远的心上;还有最后那混乱的血色黄昏,老者死死攥住他的手,将他推向未知的黑暗,嘶吼着:“走!活下去!” 那是庆朝太傅,他苏明远两世为人,唯一刻骨铭心的恩师!
“明远,” 老者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带着金石之韵,如同穿越了三百年的尘埃,直直敲在苏明远的耳膜上,也震得他胸口的玉珏微微共鸣。太傅的目光锐利如昔,缓缓扫过前厅简洁的现代陈设,那些线条硬朗的金属书架,覆盖着素色棉麻坐垫的钢管椅,最终落在一本摊开的精装版《周礼》上。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下撇去,一丝毫不掩饰的愠怒浮上眉梢。“用这等铁架木椅,” 他苍老的手指带着沉甸甸的力道,敲了敲冰凉的金属椅背,发出沉闷的叩击声,“教习圣贤《周礼》?成何体统!”
苏明远喉头滚动了一下,压下心潮剧烈的翻涌。他垂首,双手平举至额前,深深一揖,行的是庆朝最标准的平礼,动作流畅而恭敬,仿佛早已在骨髓中演练了千万遍。“太傅大人,” 他抬起头,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直视着老者那双深不见底、沉淀着太多旧朝风霜的眼眸,“时代已然不同。o°第¥,一2看<书¤,#网??ˉ >/最+新a??章||节¤o?更@新?_?快D1[昔日您于东宫书斋,训导学生‘因材施教’,不拘泥于古法。如今学生在此间传道,亦不敢或忘。这桌椅器物,不过是承载知识的舟筏。取其坚固实用,是为‘今’;授以《周礼》古义,是为‘古’。学生斗胆,谓之‘古今合教’。”
“古今合教?” 太傅像是被这四个字骤然刺痛,眼中寒光暴涨。他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金属书桌上!“砰!” 一声巨响在空旷的前厅里炸开,震得书架上的书脊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他腰间那枚完整的往生司玉珏,竟在这一拍之下,骤然投射出一片奇异的幽光,在冰冷光滑的金属桌面上,清晰无比地映现出一个繁复、古老而森严的徽记——扭曲的符文缠绕着一扇紧闭的幽暗门户!正是往生司的象征!
“镜花水月!全是镜花水月!” 太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穿透力,震得苏明远耳中嗡嗡作响。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直直指向一直静静侍立在苏明远侧后方的林婉儿。此刻的林婉儿,面色微微发白,纤长的手指在素色旗袍的侧缝处下意识地绞紧,指节用力到泛白。太傅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锁住她:“跟我回去!明远!回到庆朝!你仍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前途无量!而她,” 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定,“仍是尚书府的千金贵女!这才是你们的根!你们的骨血所在!这光怪陆离的现世,不过是无根浮萍,一场虚幻泡影!”
那“尚书之女”四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婉儿心上。三百年前的枷锁,似乎又要隔着时空套落下来。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挣脱那无形的束缚。就在太傅话音落下的瞬间,林婉儿一步上前,动作快得惊人。她并非从随身的坤包,而是径直从贴身旗袍内襟一个极其隐秘的暗袋里,掏出了一个物件。那是一个用深青色、早已磨损褪色的锦缎层层包裹的小卷。她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颤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陈旧的锦缎,如同在揭开一个尘封了三百年的、早已结痂流脓的巨大伤口。
最终,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几张薄薄的、泛着枯黄脆裂之色的旧纸。纸张边缘破碎,墨迹深深沁入纤维,带着岁月独有的沉重与腐朽气息。那正是林家世代守护,付出无数鲜血与性命代价,才得以留存至今的母族密档!
“太傅大人!” 林婉儿的声音响起,清冽如冰泉撞击,却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与三百年积压的悲愤,“请您……请您看看这个!” 她将那份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密档,双手捧起,递向太傅。/r+u\w!e+n¢.·n+e,t′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目光却倔强地迎向太傅那双充满威压的、仿佛能冻结时间的眼睛。“庆朝……早已亡了!整整三百年!山河破碎,宫阙倾颓!您所守护的,您要我们回去的那个地方……它早就不存在了!化为史书里冰冷的几行墨迹,化为荒草萋萋的断壁残垣!”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您守着‘归乡’的执念,不肯醒来,这才是真正的……镜花水月啊!”
“住口!” 太傅须发皆张,枯瘦的手掌猛地扬起,宽大的唐装袖口带起一阵凌厉的风,眼看就要朝着林婉儿落下!那姿态,威严暴烈,如同三百年前朝堂之上怒斥犯颜直谏的臣子!
“太傅息怒!” 苏明远几乎是本能地向前急跨一大步,身体如同最坚实的盾牌,瞬间挡在了林婉儿身前。他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微微抬起,是防御的姿态,更是保护的姿态。三百年前,面对滔天权势与森严门第,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婉儿被夺走,那份无力感早已刻骨铭心。三百年后,他绝不会让旧日的阴影再次笼罩她分毫!他目光灼灼,迎着太傅那几乎能焚毁一切的怒火,沉声道:“婉儿所言,句句属实!请太傅……明察!”
太傅的手掌,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悬在了半空。他浑浊而锐利的目光,死死盯在林婉儿手中那份枯黄脆弱的密档上。那上面熟悉的朱砂印泥痕迹,那林家特有的、无法仿造的暗记纹路……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固守了三百年的信念壁垒。他伸出的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最终,那雷霆一击并未落下,而是颓然地、带着万钧沉重,缓缓垂落下来。
“亡了……三百年?”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着锈蚀的铁器。那张威严的面孔上,瞬间爬满了深刻的裂纹,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和巨大的空洞,迅速侵蚀了他眼底磐石般的坚持。他高大的身躯似乎佝偻了一瞬,仿佛支撑了他三百年时光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骤然崩塌了一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喧闹欢快的年轻笑语,如同活泼的溪流,突然从书院临街的外墙方向流淌进来,打破了前厅里凝固的沉重。
“快看这边!颜色再调浓一点!”
“对对对!笔触要连贯,云雷纹讲究的就是一气呵成!”
“哈哈,小张你手上沾满了,都成‘彩手’啦!”
苏明远心中一动,侧身让开一步,抬手轻轻推开了前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清冽刺骨的寒风瞬间涌入,同时也将窗外那鲜活生动的一幕,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三人眼前。
只见书院那古朴的青砖外墙下,七八个年轻的学子正干得热火朝天。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羽绒服、卫衣,戴着毛线帽,踩着沾满各色斑点的运动鞋。有的举着长长的滚刷,有的拿着小号的排笔,正专注地在墙面上描绘着繁复而庄严的云雷纹饰——那是庆朝最尊贵的建筑上才配使用的古老图腾。然而,他们手中盛放颜料的,却是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桶;他们挥洒涂抹的,是色彩鲜艳、附着力和遮盖力都极强的现代丙烯颜料。古老的纹样,在崭新的防水涂料基底上,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机的现代活力。
“太傅,您看,” 苏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他指向窗外那片鲜活的景象,“庆朝的云雷纹,此刻正‘活’在这现代的墙壁之上。它们没有被遗忘,没有被摒弃,而是在新的土地上,用新的方式延续着血脉。正如您我此刻,” 他的目光转回厅内,落在太傅身上,也扫过那些冰冷的现代桌椅,“坐在这些现代的椅上,谈论着亘古不变的《周礼》。古与今,何曾真正割裂?它们交融着,如同血液流淌在新的身体里。逝去的并非消亡,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在时间里……重生。”
太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窗外那充满生气的景象牢牢攫住。他看到了年轻学子们冻得通红却洋溢着热情的脸庞,看到了那些古老神圣的云雷纹在他们的笔下流畅地诞生,更看到了那象征不朽的纹样,在阳光下闪烁着现代丙烯涂料特有的、略带塑胶感的明亮光泽。这强烈的、充满矛盾又无比和谐的视觉冲击,像汹涌的潮水,猛烈冲击着他固守了三百年的认知堤岸。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带着窗外年轻人画笔上飞溅出的、极其细微的颜料微粒,穿过敞开的玻璃窗,飘进了前厅。几粒极其微小、几乎无法察觉的、亮蓝色的丙烯颜料颗粒,如同命运顽皮的尘埃,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太傅那华贵庄重的墨色唐装袖口之上。
那抹突兀的亮蓝,在深沉如夜的墨色锦缎上,显得如此刺眼,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太傅的目光,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窗外那古老纹饰与现代涂料交融的墙壁上收了回来。他垂下了眼帘,动作迟滞得如同生锈的机括。视线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袖口——落在了那几点如同星辰般刺眼的亮蓝色污迹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微颤抖,极其缓慢地、迟疑地,朝着袖口上那抹亮蓝触碰过去。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颜料颗粒的瞬间,他停住了。那点蓝色,在窗外透入的冬日阳光下,折射出一种廉价却异常鲜活的光泽。一股极其微弱、带着化学合成物特有的、类似塑胶的陌生气味,极其固执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这股气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锈死的锁孔!
刹那间,并非血腥与硝烟,并非玉堂金殿的沉水香,也并非典籍墨香——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带着矿物清苦与植物胶质混合的、无比熟悉的味道,霸道地冲进了他的脑海!那是庆朝画院深处,经年不散的丹青气息!是研磨石青、石绿、朱砂时弥漫的粉尘!是上好松烟墨混合着鹿胶、麝香,在澄心堂纸上晕染开的味道!无数个深夜,他秉烛立于画院,看着宫廷画师们屏息凝神,笔走龙蛇,将皇家的威严与天地的灵气,定格在绢素之上。那气味,是庄严,是技艺,是传承,是他所守护的盛世荣光的一部分……
然而此刻,袖口上这抹廉价亮蓝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却像一面冰冷扭曲的镜子,将记忆中那庄重醇厚的丹青气息映照得如此虚幻,如此……遥远。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的时光鸿沟,在这一刻,被这抹微不足道的亮蓝和它那陌生的气味,以一种无比残酷又无比清晰的方式,血淋淋地撕开在他眼前!
太傅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他那只伸向袖口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宽大的唐装袖口如同失去了支撑的旌旗,颓然垂落,掩盖住了那点刺目的蓝。他佝偻着背,像一株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千年古木,所有的威严、所有的固执、所有支撑了他三百年的执念,都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化为齑粉。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书院的外墙下,那群年轻的学子依旧在欢快地忙碌着,崭新的云雷纹在他们手中不断延伸,明亮的现代颜料在古老的纹样上跳跃着生命的光泽。
他们笑着,闹着,仿佛那沉重的三百年时光,那早已化为尘埃的宫阙与血泪,从未存在过。
太傅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像是骤然跌入了一个彻底无声的深海,周遭的一切喧嚣——窗外的笑语、寒风的呜咽、甚至自己沉重的心跳——都消失了。只有那抹袖口下掩盖的、廉价而刺目的亮蓝,像一个冰冷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他拒绝承认了三百年的、铁一般的现实。
他站着,一动不动。窗外,学生们粉刷墙壁的沙沙声单调地持续着,新的云雷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条流向未知未来的河。